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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车赶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本站    日  期:2011年10月12日     

王明凯

阅读吴景娅的长篇小说《男根山》,总感觉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桅子”,像阴影一样鳞次栉比地高悬着,令人窒息与不安。

我仿佛看见被公认为存在主义先驱者的丹麦神学家祁克果穿越时空,在历史的深处与我们对话,用他亲历的生活实践,讲述一个寓言般的人生故事:一个人坐在马车上,手里挽着缰绳,但他已经睡着了,马就沿着它习惯的方向走向目的地;另一个人也坐在马车上,手里也挽着缰绳,但他不但没有睡着,而且积极地赶着马,寻找自己想去的地方。

在祁克果看来,虽然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都是车夫,但只有第二个人才在驾车。祁克果的哲学认为,第一个人只是存在着,而非生存着,只有第二个人才是既存在着又生存着。因为生存不仅仅是一种客观实在,还必须积极主动地自我参与、自我选择和自我实现,那种在生活中不能选择自己人生道路,沿着旧有的习惯而随波逐流的人,没有生命的自觉与自为,只能像睡着了的车夫一样,任由命运的马车把他载向约定俗成的目的地。

《男根山》的主人公奕华则不同,她跟催生她的作者一样,是饱学与深沉的知识女性,她有一种对生活与生命、对情爱与性爱、对自我与非自我的认识与觉悟,她不是昏昏噩噩睡着的车夫,而是张大眼睛醒着的车夫,她举着自己清醒的鞭子选择着前行的路线,把她的马车赶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奕华想去的地方在哪里呢?这得自己探索与寻找。寻找,是奕华生命的价值与存在的意义。寻找作为一种过程而存在,有之则黄金万两,无之则暗淡无光。

把车赶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奕华路过了一个又一个驿站。在家乡,她在一个奇异的环境中成长,那里有风光旖旎的妮儿河,有直冲天际的男根山,有铺天盖地的男性文化和桅子图腾,那里出了拜桅子女人投江自尽和为保卫桅子文化而舍身跳崖的重大事件,那里和整个泱泱大国一样经历了十年浩劫的腥风血雨。这是奕华不能选择的客观存在,她既是形同怪胎的“文革之子”,又是无比压抑的“小城之子”,特殊的环境和特殊的时代的所有物质和精神基因,都浸泡进了她的稚嫩的世界观。若是一个不知不觉的女人也就罢了,但她以后恰恰又成了学富五车的知识女性,这就注定从男根山的罅隙长出来的嫩苗,会走一条赶着马车寻找前行方向的人生之路。

在学校,她在充满男根文化的小城读小学、读初中、读高中,她的青春与美貌不但没有成为自信与骄傲,反而成了男生们的谈资和性骚扰的对象,她在心底里咬牙切齿地诅咒企图对她施暴的男生,她谶言如铁,果真诅死了那条坏虫,但那条坏虫恰恰又是舍己救人的少年英雄,社会的复杂性会给成长中的奕华带来怎样的设问与答案?

在丹巴,她试图以素荷一样的纯情,去欣赏奇特的川西风情与神秘的甲居藏寨,去聆听和解读卡卡姑娘的传奇人生和奇幻故事,去拥抱隐约之爱的刻骨铭心与无限向往。但卡卡姑娘的“东女儿国”消失了,悄悄爱上的男人消失了,十年一开的素荷也消失了,奕华只能驾着自己的马车,无可奈何地继续寻找前行的坐标。

在西城大学,奕华不仅丰满了羽翼,增长了学识与年轮,弹奏出爱恋与善良的主旋律,还收获了思想、行为和肉体的变奏曲,让她对男人的仇恨、拒绝、恐惧与日俱增。奕华的幸福马车还能在几近坍塌和崩溃的氛围里探索前行吗?

在更广阔的生活平台上,奕华气喘吁吁地蹒跚而行。碚城的庙楼、迪斯科、“每月筒”、黑灯舞会,渝都的缤纷半岛、南山植物园、旗袍展舞会、戴岭333号,还有把希望变成失望的上海,把口舌生津变成百无聊赖的川西行,把内疚变成尴尬的拉萨城,那里的他们、她们和它们,到底给了她什么?

把车赶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奕华遭遇了一个又一个女人。拜桅子的女人,在巨石上交欢时被戴红袖套的民兵捉住,为了避免胯下受辱而投江自尽;被奕华视为第二母亲的上官子丹,为了尽力保护桅子文化,在疯狂与野蛮面前毅然舍身跳崖;漂亮、高傲、精明的母亲被小城消磨得躯体脱形和灵魂扭曲,最终以失败和逃离而告终;穿着极左外衣的姚俐俐无耻而奔放,与自己的亲生父亲搅在了一起,成了奕华不齿的狗屎堆;面壁半生的大姑,用饱受摧残的非人之痛和惨然的身体记忆,给奕华播下“男人禽兽不如的种子”;历经沧桑的卡卡姑娘,像端坐祥云的巫师一样,把天下男人批驳得见骨见肉和体无完肤;高雅脱俗却又身心疲惫的上官子青,把半是宝贝半是垃圾的丈夫留给弟子奕华而远走他乡,去寻找那一份安宁与解脱。……一大堆形形色色的女人能成为奕华工作、生活、事业、爱情的参照物吗?做拜桅子女人、母亲、上官子丹、姚俐俐、大姑、卡卡姑娘、上官子青那样的女人,会有人生的幸福和生命的价值吗?没人走过的路只能自己走,没人爬过的山只能自己爬,没人淌过的河只能自己淌,奕华只能在茫然与黑暗中点燃自己的马灯,拖着沉重的马车踽踽前行。

把车赶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奕华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男人。从北方来到充满男根文化氛围的小城工作的小白,为了摆脱姚俐俐贪婪的纠缠,不辞而别,这是第一个从奕华的感知世界消失的男人;从上海来山城投奔儿子的爷爷,本是个红色资本家,却因莫名其妙的罪名被上海扫地出门,无比懊丧地客死他乡,这是从奕华的视线里消失的第二个男人;循规蹈矩、处事拘谨的父亲,却自觉自愿地跟烂货姚俐俐搅在一起,他为了摆脱奕华母亲坚定如铁的征服而跳崖自尽,也从奕华的视线里消失了,这是从奕华的视线里消失的第三个男人;在高中阶段与奕华同学的“好舵爷”头上生疮,脚下流脓,千方百计骚扰调戏奕华,被奕华咬牙切齿地诅咒而死,这是从奕华视线里消失的第四个男人;奕华在风景如画的丹巴党岭,遇见了风流倜傥的林肯,演绎出一段柏拉图似的心灵之爱,但林肯犹如十年一现的的素荷一样,眨眼工夫即被一个叫南丁的女孩带走了,又消失在她的感知世界之外;在西城大学读书的马狂,性情张狂而内心善良,他对奕华的热爱是一厢情愿、孤掌难鸣,虽在人生道路上是奕华的知己,但完全不能进入她的情爱世界,也形同一种消失;被奕华当成林肯替代品的林一白,隐藏了一段同性恋的历史,后因对女人躯体的万般倾慕而变性成了女人。奕华的情爱和性爱世界里一连消失了七个男人,不能不叫她的惶惑和恐惧与日俱增,几近从数量的积累发展到质变的飞跃,几近关闭面向男性世界的大门,拒绝男人走进她的情感天地。但人性和爱的力量是不会泯灭的,奕华探寻的生命马车依然在前途莫测的路途中蹒跚行进。由于作了上官子青的研究生而认识了导师的丈夫老乔,老乔是公认的思想家,却把女人当成弥补逝去青春的讨债工具,与奕华演绎出周瑜打黄盖的性爱游戏,体会不到爱情滋味的上官子青趁机抽身而去,成就了奕华与老乔的牵强婚姻。

从惶恐、惧怕到拒绝,又从拒绝到茫然,到游戏,到婚姻,奕华紧闭的爱情之门就此打开了吗?她探索寻找的生命高地到达了吗?她既高贵又低俗的丈夫老乔是她最后归宿吗?她用睿智和知性举起的马鞭就此不再挥舞了吗?我们听见,大姑惨淡的人生体验,卡卡姑娘深不可测的预言,“乃敢与君绝”的《上邪》谶语都如利剑一样高悬在上。与此同时,一种生活的力量、生命的力量、人心的力量、人性的力量也在放射光芒。尽管奕华并不甜蜜的婚姻,象铅体一样沉重,象夜梦一样漫长,但她在无奈之中还是看见了生命的亮光,因为“那一瞬,一个男人的光辉照耀着人生。或许,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潜伏着光辉,只是在等待着某个时机的绽放。”尽管这个时机千载难逢,她还是跳进了深潭,“她向深处潜去,水的深处如海洋般的干净。她在拯救,拯救男人与自己。因此,不再恐惧,也不拒绝了——她与水不分彼此。”由此,奕华给了男人存在的理由,给了自己与男人共度的理由,给了用今后的行为拯救男人与自己几近扭曲的心理的理由。这是一种可赞的调适与进步。

行文至此,情不自禁地与奕华的感悟同呼共息,我理解她、同情她,有时甚至赞赏和支持她,但我不赞成她把自己的姓名和笔名改成“男根山”,那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她的事业、爱情、生命的意义就超越“男根”了吗?这跟鲁迅笔下的阿Q有什么两样?我想,已经改了也就得了,小说中的奕华,以及社会生活中的奕华,应该十分清楚,不应也不能回避一个客观事实,生活在进步,社会在进步,人类在进步,男人和女人共生同荣、共度共享,是人类生生不息的需要。

现在,我们再一次回过头来,关注那驾醒着的马车,它已经到达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吗?回答可以是肯定的,也可以是否定的,因为任何事物都是对立的统一或统一的对立。但有一点我们深信不疑,那驾伤痕累累的马车依然醒着,那马上伤痕累累的车夫和她伤痕累累的的思想仍然醒着,她仍然驾着自己劳顿的马车,寻找和赶往自己想去的地方,那里不仅仅只有男人与女人,不仅仅只有情爱与性爱,不仅仅只有婚姻和家庭,还有职业、事业、荣誉、地位、文学、艺术、愉悦、尊严,以及生存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等等等等。

奕华,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驿站的奕华,遭遇了一个又一个男人与女人的奕华,收获了一个又一个迷茫惶惑与人生真谛的奕华,你有什么可顾虑的呢?你那赶马的鞭子应该永远醒着,把你自己的马车赶往自己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