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王雨长篇小说《开埠》
许大立
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从来没有像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三十多年间如此风卷残云不可一世,它几乎摧毁了几千年老祖宗给我们城市留下的一切印记。入云的高楼广厦,蜿蜒的高速公路,河岸仄立的高墙,抹去了山峦礁石以及几千年人类活动的痕迹,让我们生活在银晖蔽日无所不能的超量消耗的物质世界里。迷惑由此而生。我们从哪里来,又会往哪里去?信息时代的我们疯狂追寻的物质梦想似乎没有终结,纸醉金迷却忽然让我们有些痛惜被我们、被现代文明匆匆消灭的一切。于是,我们开始追溯过去,追寻祖先们曾经的足迹。
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与重庆出版社联合出版的王雨的长篇小说《开埠》正是这样的追溯。
我想,作者是想从100多年前的重庆开埠史中挖掘出与今日大开放大发展一脉相承的东西,并对那些早已化为灰烟的事件、人物作出客观评价,甚或推翻旧论重塑历史。不管作者的动机如何,通读全书,都不能不感慨他谋篇布局的超常笔力和历史浪漫主义的大开大合、把玩历史人物如玩瓜切菜般应用自如的非凡功底。
大时空、大气势、大叙事,是我通读全书的第一感受。
王雨近年所著长篇小说莫不以大江大河作为他写作的宏大场景。《水龙》、《长河魂》、《填四川》中讲述的故事、人物的命运也和长江、嘉陵江、乌江等等河流息息相关。而大江大河又离不开大山大壑,把人物故事放在这样的时空里揉捏挥洒,也就让他的作品有了高阔的思辨与腾挪的自由。《开埠》将目光触及于19世纪下半叶中国内地尚属农业经济社会的江港重庆,则更跳不开这条穿行于华夏腹地的母亲河。于是,一场搅动满清王朝、英法日俄、东西南北的博弈就在千里川江之上悲壮地展开。
作家以同治十三年夏夔关监督宁承忠怒封69艘外国走私船,引发洋人和朝廷责难起笔,将读者即刻带入19世纪宏大的政治经济社会时空当中。主人公以其非凡的勇气和智慧游走于险恶的官场浊流里,虽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却终能化险为夷,在屈辱的心绪下为国家尽忠尽力并保全自己。鸦片战争之后的中国,列强觊觎、国力羸弱、民众困苦、矛盾重重,不平等条约下的重庆开埠,也成为近代史上不可忽视的重要节点,怎么评价它的得失利弊,成为作家颇为踌躇的难题。正因为如此,王雨凭借于宏大的历史时空,时而紫禁城,时而十里洋场,时而千里川江,将几十个真真假假的人物玩转于股掌之中,论国家兴亡,说生灵涂炭,讲儿女情长,高屋建瓴,俯仰世界,既不拘泥历史恪守成规,又不信口开河胡编臆造,将一群生活在那个时代的达官贵人平头百姓贩夫走卒写得活灵活现,将那个时代的重庆官场市井民俗写得栩栩如生,实乃功力非凡者也。
《开埠》主人翁宁承忠乃《填四川》一书中的主角、高祖宁徙一脉相承的玄孙,作者精心设计浓笔重墨的这一人物更是活跃于全书。说到此,笔者尤其赞赏王雨编故事的能力。他轻而易举地塑造了宁徙这样一个大动荡时代的女强人,又让她繁衍出如此众多的子孙后代,而后又把他们一一安排到《开埠》场景中来,各司其职,各有任务,来则活蹦乱跳,去则无影无踪,个个有形象有性格有故事,合情合理,合韵合辙。宁承忠一腔报国的赤子心,却与国力凋蔽、洋人猖狂、官员腐败成为角力对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在国家兴亡和家族兴衰之间矻矻求生,在仁理道德和男女情欲之间挣扎一世。他和两个女人王雪瑶、喻笑霜之间的爱恨情愁本身就是一部大片,这样的乱世之爱还有很多,诸如宁继兵、武德厚、范晓梅三角恋,诸如宁继强(武德厚)、李雨灵的世仇之恋,都有很多点赞妙笔,让人读来快意至极。
在30多万字的小说中,作者用大量笔墨描写了19世纪后期的社会形态、市井生活、官场争斗、商贾贸易,袍哥堂口,几十个人物轮番出场,各显神通,把昔日重庆的方方面面形形色色写得栩栩如生。这些人物都不是脸谱化的描写,比如立德乐,这位58岁驾7吨小轮闯川江过三峡的冒险者,既是侵略中国的老牌帝国主义分子,又是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的英国绅士。大英帝国利益绝不放弃,人情世故却非常圆滑周到;其侵略者的本质没变,却也因重庆开埠被写入正史。比如清朝官员安邦,儒雅而博学,重情义而贪钱财,虚伪与仗义重叠一身,这个大清王朝的末代忠臣,最后也逃不掉死刑的宿命。
然而最引笔者入胜之处却是作者对一个多世纪前老南岸老重庆的描写。诸如弹子石、玄坛庙、王家沱、窍角沱、野猫溪、临江门、通远门等等今日地名依旧处,还有早已旧貌新颜的朝天门、太平门、海棠溪、龙门浩、法国水师兵营等等故事发生地的旧景再现,让今日仍旧时时行走于其间的我感怀不已。其实这些地方真正的改变就在二十年前,原始的河岸峭岩码头今几无遗迹,有的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锦衣玉食,历史的确天翻地覆,王雨的功绩就在于适时将被抹去的旧景旧物旧事旧人记载下来,传播开去,把我们城市的根展示在子孙面前,传承下去。
再说语言。王雨采用了民间说书、章回小说乃至川人常用的口语俚语俗语,娓娓道来,出口成章,谐趣自然,忍俊不禁。时空转换直截了当,丢个包袱再抖开包袱,直接干脆一目了然。这是他行笔的一大特点,至《开埠》已渐成熟,自成风格。对于场景或人物的描写,常有出彩之笔:“秋老虎灼人,秋色倒美。草棵林木绿里泛黄,墨绿的江水金波跳跃。太阳往山后走,暑热跟了去。”言简意赅,几句话就写出了秋天景致。文中的“倒”便是重庆方言,有“却”的意思;“这城是巍然永固的,这江是奔流不息的。做人就要有这城的硬气这江的豪放。抹狼脸龇牙笑,秃头在天光里泛亮。官帽是不戴的了,人是不能耙软的,老子要活得自在逍遥活得更好。”字句简练,以景抒怀,写出了宁承忠心底的那股硬气和舒坦。再看宁继兵、武德厚、范晓梅三人在临江楼品茶的场景:“早有茶倌过来。他右手提锃亮的紫铜长嘴壶,左手五指夹有三只茶碗茶盖茶船,只听‘叮当’连声,三只茶船便桌上开花分摆到位。而后将装有茶叶的茶碗分放入茶船,紫铜壶如赤龙吐水,茶叶花儿就在沸水里翻腾。三只茶碗充满,桌上滴水不漏。茶倌依次盖上茶碗,动作干净利索,神乎其技。范晓梅击掌笑:‘绝了,绝了!’她笑起来有股兴奋。宁继兵和武德厚都看她,都跟着击掌。”没有老茶馆经历的人是绝对写不出这样的场景来的,没有仔细观察生活的人是绝对不会写得如此精细到位的。
捧读《开埠》,有如“夕阳挨山,洒来血红的光焰,小溪红波点点流向大江”;有如“晨阳懒懒冒脸,透过云层抛来缕缕光束……吻醒了千古绝唱的古雄关夔门”这样的描写比比皆是,这些语言生动活泼,简练到位,烘托了气氛,和小说的情节、人物呼应,为作品增色多多。
将方言写入作品一直是为出版界所诟病,原因是限制了作品的发行空间。但如果运用得好,又可以增加作品的地方特色。王雨无疑是这方面的高手,小说中的俚语村言处处,却写得顺、读得懂,关节处哑然失笑。这是因为他规避了生涩稀僻之词,加之川语原本就属北方语言区,稍加融会贯通,方言反成了此书的特色,读起来顿生快意。
王雨在此书后记中这样写道:“重庆的人物和地域是独特的令人热肠的。曾经,战乱和抗争在这座城市进行;曾经,这里的人们沐浴过痛苦的寒霜,一门心思要走向祖辈憧憬的繁荣富强。钩稽史沉,再现历史,掘开黄土才会发现重庆人的根。事隔多年,正是这些一鳞半爪的故事,构成了我对旧世纪所有怀念中最温馨也最动情的部分。”
同感。三千年历史的古邑重庆,有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值得传颂,有多少顶天立地的英雄需要追忆。从远古到今时,天地渺渺,故事浩浩,人物弥弥,一个王雨是难毕其功的。拨开黄土,挖掘我们的根;拂去繁华,寻找被遮掩的历史,是所有作家、所有文化人、所有重庆人的责任。记住这些历史,借鉴这些历史,才会让我们的路走得稳妥,走得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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