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中显真性情——读北村《愤怒》

郭凤英

北村先生的长篇小说《愤怒》，将“指正”的箭头转向了时代的“恶”与“罪”，用文学的语言向人们讲述了一个在当今社会底层挣扎求生的人群中可能发生的再真实不过的故事。

主人公李百义少年时代曾亲眼目睹过母亲被男人糟蹋的场面，这个丑恶的场景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屏幕上，使他在成长的过程中时时经受那个场景的折磨。长大后的李百义依然是贫困的农家子弟，在被迫闯入城市谋生的过程中历尽苦难与挫折，在城市暗藏的罪恶渊薮中沉浮抗争。所以，李百义常常会从心底里发出愤怒的呐喊，愤怒他童年所遭受的心灵屈辱，愤怒他对于至爱亲情无法纯洁依恋的悲哀。

李百义是所有贫困农家子弟的代表人物，他身经贫苦、挣扎、梦想、成功、犯罪，但同时他又是个对自己苛刻，对别人大方的人，这通常被当做榜样的特征，由此显示出李百义复杂的个性和人生价值观。在李百义身上，他“对自己苛刻对别人大方”不仅是特征，而近乎是一种生命了。他生病不上医院，挺着让自己医疗室的人对付一下;而他大笔一挥，就可以捐出几百万给穷人。所以有人说，他有慈善综合症。他所捐建的所有建筑物上面从来不许刻他的名字，他也从来不领证书，别人看来这是高风亮节，实际上是他对钱有一种奇怪的轻蔑。从那个保险箱偷第一笔钱开始，他就对这个东西有一种天生的厌恶。他爱的是书，不是钱。所以，只有在一件事上他肯花钱，就是买书。

李百义这样一个复杂的个体，生活在芸芸众生世界里，他就在自己光明的善举和阴暗的仇视心理双重性格下，经营着他独特的人生世界。这种个性还体现在他与养女李好的关系上。李百义贫困，但是骨子里具备农家子弟的淳朴、善良，面对孤苦无依的幼女李好，他几经考虑，最后还是决定收养李好。李好从此成了一个有家的女孩。李百义给李好的父爱，比任何一个亲生父亲对子女都毫不逊色，因此李好能健康快乐地成长。十年中，李百义与李好相依为命的生活，将他们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可是，随着李好逐渐长大，对李百义所形成的敬父之爱，悄然地在这个女孩萌动的心海里转化为男女情爱。

李好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向养父表白了自己的爱情，结果没有换来养父爱情的回报，而是吓跑了养父。就在李百义因无数善举而挫败那些名正言顺的候选人当选副县长时，他却失踪了。李百义的确是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孩那火热的情爱而吓坏了，因为他收养李好完全是出于真心的父爱，他又是个处处标榜自己灵魂清白、人格光明的男人，选择失踪最能体现李百义复杂的心态。李好表白时是个实实在在的成熟女人，李百义从李好眼睛里看到的是真诚和炽烈，他虽然内心深处有浓厚的愤怒情绪，但是他需要光明而坦然的生活。这次失踪，是李百义在光明与黑暗间所做的激烈斗争。因此，李百义愤怒了，愤怒于自己所需要的生活跟突然感受到的炽烈情爱发生了强烈的冲突，愤怒于现实对他的残酷和冷漠。

李百义做了无数的善举，但是他整日依然忧愁着，烦闷着，为别人可以倾家荡产，对自己近乎严苛的对待，都无法驱散这种奇怪的忧愁而重获平安。他鄙视金钱，却又需要金钱，金钱让他挥毫而成知名的善人，金钱又让他以无数的捐赠为载体而获得官职，可是最后，他却犯罪了。光明的生活和灰暗的人生际遇相比，曲折的人生和阴沉的心理相比较，他的灵魂终于被扭曲，采取了极端手段，杀死了一个他当时认为该死的人。可是，一时的痛快并没有让他得到快感，反而这个犯罪的残酷现实重新给了他深刻的折磨，他不得不问自己：是因为那个人不该杀吗?他觉得不是，他的直觉仍觉得那个人死有余辜。那又是什么让他重新被忧愁缠绕?

李百义无可否认地成了一个杀人犯，他追求光明的梦想彻底地变成了泡影，经历了那么多年的痛苦挣扎，对金钱的蔑视和对养女的爱不能爱，以及对母亲遭受屈辱的忍不能忍，都重新以黑暗的方式串烧着他，这个极端的方式否定了李百义曾经光明的一切举动，所以，他成了一个从灵魂到行为都黑暗的人。李百义纯洁的梦想世界彻底坍塌了，他选择了逃亡：即远走西部来进行自我忏悔和灵魂拷问，他灰暗的人生昭示着他眼前的世界也是灰暗的，昭示着他的未来将永远走不出那种灰暗。

这个时候，李百义依然从灵魂深处愤怒着。他追求光明没有错，他妄图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也没错，甚至他和养女李好之间似是而非的感情纠葛，也没什么错，他的愤怒在于导致他双重个性的罪恶根源，即年幼时亲眼目睹的母亲受辱场景，像毒蛇一样缠绕了他这么多年的。作为农家子弟，他的奋斗和努力从很有价值变成毫无价值，但这并不能归罪于社会，作为独特的个体，李百义拷问自己的灵魂时深切感受到是自己的思维发生了偏差，采取了杀人的极端方式，这时的愤怒，是清醒的愤怒，是豁然的愤怒。

众观李百义的人生轨迹，我们清晰地看到，面对巨大的悲伤、巨大的绝望，李百义愤怒了，于是用自己的罪来洗涮别人的罪。在经历罪恶、参与罪恶、摒弃罪恶后，他终于选择了通过爱来获得救赎的方式。李百义平静地接受了法律的审判，用未来牢狱生活为他对社会的愤怒做了圆满的诠释。法庭上，李好和李百义紧紧拥抱的那一刹那，更让李百义看到了人性最美最真的一面，所以，当有人用大粪泼在他身上时，他都能泰然处之。

李百义的人生结束了一个段落，沉浮的命运过后，李百义“像一只动物一样蹲在笼子里，这时，他好像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像是幻觉，又像是真实的。似乎是一种歌声，从远处飘来……”相信李百义的第二次人生，应该不会有这么多阴暗的元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