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求纬
1960年3月,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位于四川盆地东北角上那个突出部位的城口县,收到一份来自北京的请帖:
陈良魁同志:
全国民兵代表会议订于4月18日在北京开幕,特聘您为特邀代表,希届时出席为盼……
城口人糊涂了。
陈良魁?陈良魁是谁?
这就是本文的主人公,一个令当时只有18万人口、“衙门打板子,全城听得见”的山区小县打起灯笼寻找的人物。时年58岁的陈良魁,住在“一脚踏两省”的左岚公社齐心大队。这儿到公社所在地30里,到区公所60里,进城190里,一条低吟浅唱的岚溪河,在川陕界梁上汇集拢来,从陈良魁的茅草屋前潺潺地流过。
瘦老头子虽已年近花甲,眼下身子骨倒还硬朗。一件一年四季不大离身的青布长衫,白头帕粗粗地盘在头顶上,一根铜头长竹烟杆随时在手里磕着。他婆娘比他小几岁,属于那种典型的勤劳本份、与世无争的巴山劳动妇女形象。他们有两个儿子,老大陈一新是个跛子,老二陈一德是个话都卷不清楚的半傻子。全家4口,总共只认得扁担大个“一”字。
这次,当家人陈良魁争气的时候到了。
中旬的一天,公社党委书记和武装部长来到他家。
“老革命!”
没人应。
“陈老革命哪儿去了?”
“爹、爹到坡上挖蕺耳根(一种野菜)去了……”老大陈一新答道。
左岚这一带,每年到了阴历二月间,就是青黄不接的难挨的时候。山民们全靠挖野菜,打蕨根,或者去陕西帮工糊口。这位齐心大队贫协主任,民兵连指导员,也无例外地到坡上找野菜。
陈良魁叫回来。听说让他上北京,他心里还不踏实。他以一个纯朴的山里人的良心,感到内疚的是自己没有多大“功名”。他知道毛主席是贫苦农民的救星,请他陈良魁到北京去是看得起他,把他“当成个人”。他只是按乡间请客走人户的规矩衡量:国家这么宽,人这么多,这客怕是请错了……
他陈良魁,兄弟陈良才,很小就帮人家打短工,做长工,打猎割漆,背力抬轿,啥都干过。那年闹“老解放”时,红四军徐向前、王维舟一支人马过来,两弟兄便一齐跟着去混。不到一年,红军北上,陈良才跟着红军走了,而立之年的陈良魁不想走,留下来当了村苏维埃主席,赤卫队长。国民党土匪头子王三春的队伍转来,到处捉拿守红花寺、攻土垭子、杀死民团首领冉光堂的陈良魁。他跑过陕西帮一家地主割漆,种茶,避了三年风头,总算活出了一条命……
月底,按照巴山人出门走人户的习惯,陈良魁找来件干净的青布衫穿上,包上青色头巾,随手擒着那杆长烟杆,带上一大包核桃、茶叶、天麻、向日葵花籽出了门。那都是全公社乡亲的心意。
60里到区。
130里进城。
千里到专区。
赴省城,进京……
对耳子草鞋咕叽咕叽地响。
眼前房舍田园一直在晃,在晃……
4月18日,全国民兵代表会议在人民大会堂开幕。6100多名代表按照自己的号码坐在位子上。青布长衫的陈良魁,被引到台子上那几排人中间坐着,只听人家叫他“主席团成员”。几天的大会,他都那么坐着,慢慢地记住了旁边坐着的一些人的名字:朱德总司令,刘少奇主席,贺龙元帅,罗荣恒元帅……天哪,这些人都像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隔着老远都朝他笑哩!
天天都是开大会,坐大席,晚上看大戏。天天都是几张请帖。出门就有车子排着等,东南西北任人开,莫想自己走一步路。好几天了,陈良魁和别的代表热烘烘的脑袋才猛地想起:嗨,还有个主人家没见到呢!
23日,会上通知下来说,下午3点钟,大家都想见到的毛主席要和全体代表照相。
陈良魁这辈子还没照过一次相。往时在乡里听人说,该你照的相身上要痛一下,不该照的相照了,啥感觉也莫得的。走人户作客就更不兴照相了,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又没送多少礼,照个相片拿回去多不好意思。
3点钟,听见放公社喇叭里常放的那支歌:“东方红,太阳升……”说是毛主席来了。礼堂里“轰轰轰轰”地响成一锅粥,人多看不见,不准往前挤,陈良魁见别人鼓掌就跟着鼓掌,见别人喊叫就跟着喊叫,见别人流泪就跟着流泪……
好容易静下来,看得见了,毛主席、周总理他们在头排安的椅子上坐下来。陈良魁亲眼看见,毛主席人高马大,脸上红膛膛的,笑得慈眉善眼,叉了两次腰,还回身伸出手和这个那个不住地握。第二排一路来的开县那个女民兵,踮起脚扶住毛主席的肩膀,毛主席转过脸来和她握手,还说了句什么话。嗨,毛主席握了那么多手,记得清楚哪是哪的呀?陈良魁排在第三排,握手够不着,想给他裹杆叶子烟又来不及,顾不上,只好傻呆呆地盯住他那左边脸膛不转眼地看、看。
眼前几亮几亮,几闪几闪,再没有感觉到什么就说相照完了,毛主席起身招手,鼓掌,坐车走了。陈良魁这才觉得声音哑了,身子瘫了,毛毛汗浸润了里边衣服。唉,回去总算好交代了,这次到毛主席身边来,只差那么两三排就和他老人家心贴心了。噫,差点忘了,这次照相怎么没见痛?
谁知过了两天,4月25日晚上,上面又通知他们5个“老兵”代表去毛主席家里作客。5个人?去家里?陈良魁不由得思量起来。到他老人家家里去,不晓得手脚有没得地方放啊……
毛主席果然有些主人风度。当他们5个人——大军渡江“第一船”的老船工,延安窑洞的童养媳……在5个军分区政委的陪同下,来到一间高大明亮的屋子里时,毛主席站起来和他们握手,让坐,削苹果递过来,他们心里那点拘束劲儿早跑没影了。毛主席晓得他叫陈良魁,是城口县委委员,川陕两省六邻县联防民兵连的指导员,家里日子不宽松,有个弟弟在延安……
嘿嘿,有眼力!这客没有乱请……陈良魁暗暗想着。
吃饭了。主人是真心待客,摆出9钵10大碗,特别有四川人爱吃的麻辣味,还有些菜甜咸甜咸的,吃起不大顺口。毛主席随时放下筷子,拿起中间那双大筷子给这个那个拈菜。嗨,还说只有咱山里头喜欢给客奉菜,这不,到处都兴这规矩。可坐这号大席是说话多,吃得少,临到快罢席了,新时眼话倒听得不少,肚子里却没有多少货。只记得主人问了那个陈老船工的身体怎样,延安那老婆婆吃着吃着掉起眼泪水来,还有两个老头比他还本份,菜不敢多拈,话没多的说,只是随时咧着嘴笑……
散席。热毛巾抹脸。又喝茶,吃苹果。摆龙门阵。陈良魁记得毛主席说了这么几句话:要把民兵组织起来,前方后方都要作准备,要准备打仗,后方要给前方添力量(手势)。帝国主义不来就不说了,只要它来,就会发现中国前方后方都是一个天罗地网(手势)。(站起身说)回去给同志们讲,我们工作还没有做好。全国都要提倡艰苦奋斗。中国要建设起来,要建成新中国。
陈良魁回来了。远近的人们却闻讯而至。
没人抢着握那被人握过的手,没人说什么诸如“你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之类的话。山里人表达自己的感情和观点自有特色:
“吃了些好吃的,走了些好地方,这辈子想得完了……”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奎老汉感叹道。
“啥?毛主席请的他?那他本事该多大!几时有他那么些本事就够了……”几个念小学的娃娃眼睛瞪得铜钱大。
“陈老头,有些啥稀奇把戏拿出来开开眼界呀!”几个毛头小伙子混熟了,说话也不分个老少。
这才是个道理。陈良魁撑起身,让老婆子把北京带回来的礼物拿给大家看:
报纸。笔记本。照片。请帖(包括戏票,一大摞)。草绿色呢军大衣。写有“大办民兵师”的木柄半自动步枪。100发子弹……
哦,对了,还有省里、专区送的棉袄、手套、胶鞋……
在一片哄笑声中,人们抢着看那些东西。请帖,戏票,花花绿绿的,你一张我一张揣在身上。大队会计差个记账的本子,便将那印着“全国民兵代表会议纪念册”的硬壳大本子拿走,还不尽如意地左看右看,似乎嫌它质地太硬,不便携带。照片不待说,抢烂了几张……
陈良魁照常背着弯刀进山砍柴。那件草绿色毛呢大衣,真像是比着他的身材制的,不长不短,只是稍嫌肥了点。穿在身上,不扣扣子,外边用系弯刀壳子的葛麻藤箍上两圈,便看上去紧紧扎扎、精精神神的了。但不到一个月,当屋檐下街沿上柴垛渐渐增高的时候,那件呢军大衣也成了“百衲衣”了。贤惠的陈老婆婆煞费苦心,翻箱倒柜找出几块像样点的蓝布条,花布溜,皱皱巴巴地补在上面。就这么快补慢穿的,居然管了五、六年。后来剩下的呢绒块全填进了陈良魁大媳妇的鞋底。
那支半自动步枪和100发子弹,陈良魁可是一点未动。起先,武器由县上代管。后来,老大陈一新便缠住老头子去县上取回来,经常拿着一跛一跛地上山去打猎。
北京回来不过六、七个年头,有次县里来了人,说是眼下是非常时期,敌情复杂,民间一切黑枪黑弹都在收缴之列。就这样,北京请客的主人家赠送的红枪红弹,被委屈地装进了收存黑枪黑弹的仓库。
一切归于寂然。这日子还是照原来的样子过。
1969年的一天,笔者和县人武部的同志一道,去左岚公社采访陈良魁。正值阳春三月,遍坡的野草野花开始蓬蓬勃勃地生长。走拢公社所在地的火食洞,只听高音喇叭里正在广播举办全社党员训练班的通知。我们便在公社坐等。谁知快到中午了,几十名党员基本到齐,却老不见陈良魁的影子。公社到齐心大队30里,他老人家不来,我们岂不是空等?于是,有线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催着他。下午,党训班都开过中饭了,才见他佝偻着腰,肩上搭着个小口袋,用绳子勒着大约有斤把重一小坨粮食,拄着他的长竹烟杆来了。
那样筋疲力尽却又心安理得!
原来,公社通知说,今天的党训班准备集体开中饭,每人需缴半斤粮食。陈良魁家里只有几捧包谷面了,每天要在煮着野菜的锅里撒上一点,哪有粮食带来呢?无奈,老头子只好打早出门,找生产队长点头借粮食。他在山坡上找到砍柴的队长,说妥,让保管员开门称粮。可保管员也到山上挖蕨根去了,好容易找人带信请他回来,打开库门,称了1斤种子粮。跑得鼻塌嘴歪的陈良魁就这么弄着点粮食来了。在他看来,劳神费力算得了什么呢,今天队上连种子粮都借出来了,真是幸事!往年春荒时节借粮食,他还只身翻过60里无人烟的“二十四拐大梁”,到陕西去过呢。
有谁知道,巴山深处有一位1959年入党的党员,为了在党训班里吃上一顿午饭,竟然需要如此辗转奔波呢?他还是9年前毛主席破格接到家里款待过的贵客哪!
党训班过后没多久,他弟弟陈良才从陕北回来了。弟弟运气好,跟上徐向前、王维舟跑到陕北,现在已经离休,定居下来。那儿老红军多得很,国家照顾得很好。这次他到左岚探亲,想不到竟看到大哥如此处境,便跑到县里找到人武部反映情况。这还真管用,这年“春荒”县上给陈良魁解决了200元救济款和150斤救济粮,解了燃眉之急。
1976年,一个少见的起黄沙的年头。巴山人说,天上起黄沙,地上倒大树。不幸的消息接踵而来:周总理,朱总司令,毛主席……陈良魁痛哭流涕:“倒了大树……”
他没法接受这个现实,他感到失去了一个靠山,心里空虚得很。他逢人便反复念叨:“今生他请我,来世我请他……”
1979年正月间,陈良魁患了重感冒。77岁的人了,加上长期营养不足,身子瘦弱,一倒床便现出些骇人的样子。他心里明白:寿限到了。按照巴山的习俗,生命垂危就死守家园,是不大愿送医院的。眼下,春节刚过,家里便断了主粮,病人谈不上调养;打针吃药吧,分文没有,只得扯些草药熬着喝。陈老婆婆含着泪水,暗暗请人缝制“老衣”。团方四邻都在传告:老革命又要去会毛主席了……
又是公社的书记和武装部长来到他家。这回不是送请帖,而是带来个消息:县城有个万县来落户的知青,把他病危的情况告诉了县委和武装部,县里要派小车来接他进城住院治疗。
“知青娃娃啊?那我去,我去……”陈良魁终于答应进城。
正月的最后一天上了路。当左岚的乡亲们送他出门,七八个民兵将他抬上滑杆的时候,他老伴和儿子给他穿上新缝的7件老衣和3条裤子。人们都料到他会死在进城的路上。他却执意不穿,气息微弱地说:“不忙穿……我还不得死……”
3月21日13点,陈良魁终于追上了他故去的主人毛泽东。临终前,他反复说:“我跟毛主席去了,他多半……认不得我了,认不得我了……“说着,最后的两滴凝滞的泪珠,从眼眶里浸出来。陪着他去的,除了那身“逢单不逢双”的老衣,还有一根不大离身的铜头长竹烟杆……
当晚一场大雪。翌日下了一天,第三天给他送葬的时候,还在下,还在下,县里全体领导人和千余群众,脱帽肃立,成都军区、万县军分区打来唁电。
那位下乡知青代表他的亲友致悼词。这时候,许多人才知道,他们身边几十年来,还有这样一位毛泽东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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