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德骑)
三家婆在世的时候,我还很小。
三家婆是我母亲的三婶。她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城外的乡下。母亲常常去看她,去时也时常带着我们。至今搜索对三家婆所有的记忆,似乎都是这样一个凝固的场境:一间昏黯的小屋,一盏如豆的油灯,总会有萧瑟的风从墙缝中透进屋来,叫人冷不丁打个寒噤。灯光迷离,斑驳的土墙上,总是飘摇着一个旋转的圆圈和枯干的身影。
咿咿呀呀。油灯下,一个老人坐在纺车前,两只干枯如树皮的手,一只握住纺车的手把,迟缓而呆滞地将纺车摇动着;另一只则握着一团棉花,忽前忽后地移动着,将手中的棉花拉成一根细长的棉线。老人的背佝偻得厉害,看不清她的脸,斑白的乱发从她头上耷拉下来,遮掩了她的两颊。
摇呀摇,纺车伴陪着老人,将所有的白天和黑夜都摇成一个无穷无尽周而复始苦苦涩涩的圆环。
这个老人就是我的三家婆。
我们见到她时,她杵着一根竹棍,挪动着一双小脚,走起路来已是颤颤巍巍,使人想起冬日里树枝上一片颤动的枯叶,随时都有被寒风卷走的厄运。
但三家婆活得顽强。她的纺车日日夜夜都在顽强地旋转。
听母亲讲,三家婆已经纺了一辈子的线。她劳作一个日夜,在当时可挣一角七八分钱,倘若纺得顺当,可望挣到两角钱。她挣来的钱,主要派作两大用场:一是糊口,二是还债 ——替死去多年的三家公还债。
她替三家公还债的方式很特别:每逢初一和十五的夜晚,这时她便不再纺线,而是点起香烛,开始为三家公焚化阴间用的纸钱。
夜色深深,三家婆虔诚地蹲在一个破了口的瓦钵边,手里拿着一叠纸钱,一张一张撕开投进火里,嘴里不知在向谁叨咕着什么。火光一闪一闪,映照着三家婆那瘦弱弯曲的身躯,也映照着她那张不忍目睹的脸。
三家婆的脸,犹如被人随手扔掉的一张抹布,全是纵横交错的皱褶,上面布满了岁月的沧桑,也写满了她人生的苦难。她松弛的眼帘始终耷拉着,看不清她眼睛中的内容。她的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所有的表情只用两个字便可形容:麻木。
儿时的我们,每当见到这个场景,禁不住有点心惊肉跳,同时也对三家婆的这般举动大惑不解:三家婆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给三家公烧的钱,三家公真能得到吗?三家公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永远都还不清吗?三家婆这样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挣那么一点可怜的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自己嘴里抠,从自己身上扒,千俭省万节约省下一点钱,却全都让它变成了纸灰——三家婆呀三家婆,您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你三家公在世时,欠了人家的钱,债主们年年逼,月月逼,天天逼,借的那钱驴打滚、利滚利,最后成了永远也不清的阎王帐。你三家公天天躲债,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投。那年大年三十晚上,他莫名其妙地死在了野外,身上到处是伤痕……”母亲沉默了许久,又阴郁地把火堆边的三家婆望了一眼,“你三家婆,怕你三家公在那边再被人家逼帐……这几十年,她白天黑夜找的一点辛苦钱,差不多都给你三家公送去了,为的是你三家公,在那边不再欠人家的钱……”
火光如血。望着三家婆那枯槁的面容,那如霜的头顶,那干裂的手背,我心里一酸,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有些湿了……
这就是人生么?
“三婶呀,你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想歇,就歇一阵;想吃,就吃一些。他三家公在那边,恐怕早就把人家的钱还清了,您老人家给他烧钱烧了几十年,钱怕堆起来有几大箱子了,您还怕他欠人家的么?……“母亲对三家婆说。
三家婆这时总算抬起了眼帘,露出了两粒混浊黯淡的眼珠。她迷茫地看了母亲一眼,沉默良久,无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只要、只要我还扭得动……“
纺车依然没日没夜地呻吟着。
初一十五她依然烧她的香烛纸钱。
后来,她死了。一天深夜歪倒在了她的纺车边。死时她的眼睛还睁着,嘴巴还张着。隔壁的施二爷说,这老太婆还有什么未曾了却的心事,所以她死后眼不闭嘴不合。但她还有什么未曾了却的心事呢?大家便无从知晓了。
三家婆死后,她昏黯的小屋里,只留下一张破朽的木床、一条三只脚的板凳、一个竹椅、一口铁锅。
“你三家婆辛苦了一辈子,替你三家公还了几十年的帐,怕是还清了。”后来母亲如是对我们说。”
渝公网安备:5001030200275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