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德骑)
那年夏天,母亲大病了一场。
母亲的胸乳上长了一个无名的毒痈。这毒痈红肿糜烂开来,几乎侵噬了母亲的整个胸脯。那糜烂最严重之处,连皮肉下面的胸骨也隐约可见。母亲躺在床上,头发蓬乱,面如土灰,连续七八天粒米未进,连续十几天高烧不退。她那不分白天黑夜痛苦而凄惋的呻吟声,令年幼的我们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那年我刚满5岁。
5岁的我最害怕的是母亲因此而死去。
那年月,古镇上的医疗条件极差,青霉素链霉素之类的药品似乎还闻所未闻;住医院,对于我们这样的贫家小户来说,简直如同一个乞丐踮着脚尖仰视着金碧辉煌的宫殿。于是,医治母亲的病除了民间单方还是民间单方,所用的药品除了树根便是草叶。这些单方和草药全不济事。母亲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到最后,呻吟的次数越来越少,呻吟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了。
那夜,无月无星,四处都是墨黑和死寂。只有桌上那点昏黄的桐油灯光,飘摇着映照着母亲那张惨不忍赌的脸。那夜,不知是外婆还是父亲,他们走投无路,从乡下请来一个干瘪的老太婆,来跟母亲“观花”。在一片灰飞烟袅的恐怖氛围中,那老太婆闭着眼睛念念有词舞之蹈之,突然她哈欠一打,从阴曹地府带来一个令人毛骨耸然的信息:母亲七月初一在河边洗衣裳,闯着了一个从阴间放出来找吃的恶鬼,这恶鬼死死抓着母亲不放——母亲这病,捱不过七月十五了!
从乡下来的外婆,佝偻着腰身眼泪汪汪地坐在母亲的身边,可怜巴巴无言无望地守着她的女儿,不停地颤瑟着捞起衣襟擦着她枯涩的眼睛。
可这世界上的有些事情却是莫名其妙!
天快亮时,母亲回光返照似地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微微睁开她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嚅动了好久,终于发出了声音:“母——”她叫着她的母亲,“我、我怕是捱不下去了……我、我心头难受得很……要烧、烧糊了……母,我想喝口水,喝口金钗井的水……”
金钗井在城外我母亲娘家旁。母亲从小就是吃那井里的水长大的。母亲从小就在那井边挑水、洗衣、淘菜。那井,十分幽深;那井里的水,又清又亮,甜丝丝冷飕飕的,在焦渴的夏日,只要你喝上几口,便能凉透你的五脏六腑。这井,从不干枯,永远是那么丰盈。至于这井为什么取名“金钗”,儿时的我自然不得而知。长大后经考证才知,那口井原来是江津一处古迹名胜!
明代宰相江渊退居故乡江津时所作《金井寒泉》一诗,便是明证。诗曰:“传闻孝女购灵湫,投落金钗影未收。三尺冷涵平地雪,一泓香湛半山秋。濯缨顿觉尘嚣净,入口方知疾病瘳。好酿黄流供大脯,未应专美在西州。”
不知为什么,母亲濒危时忽然想起来要喝金钗井的水。
为了满足女儿这最后的心愿,外婆提着一个瓦罐,挪动两只小脚,摸黑从城外为母亲提回了金钗井的水——令人至今不解的是,母亲一口气喝了外婆提回的半罐子井水,外婆又用蘸满井水的湿毛巾搭住母亲的额头后,母亲竟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天一夜。到第三天早晨,她竟奇迹般地退了烧,人也慢慢地清醒过来。
母亲没有死。母亲健康地活到后来,快90岁才凋谢辞世。
母亲在世时,时常念叨金钗井,常常怀念那金钗井的水。她把金钗井的水视作圣水。有一阵,电视里不断地打出招商引资的广告,母亲娘家的那片土地将全部划为商业开发区,要在那里建广场、商圈、住宅,金钗井附近,也将建成本市的一个广场。
母亲闻讯后有点神不守舍,甚至有点失魂落魄。外婆已经死了好多年,可母亲那时有事无事总往娘家那边走走,有事无事总要围着那口井转转。回到家里,总能听见她不断地在唠叨:“金钗井,存在了好多好多年了,好多好多辈人都是吃这口井的水。那些挖土放炮的,千万不要把它毁了、毁了……”
我辈人微言轻,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愿我们的建设者们手下留情,为我们的老人和子孙们留下几口像金钗井那样明净甘甜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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