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桡胡子是有名的“好吃佬儿”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本站    日  期:2018年3月1日     

陶  灵
 

桡胡子

长江流经四川宜宾、过重庆至湖北宜昌之间的上游河段,曾因大部分在四川境内而称之为川江。柏木帆船称雄川江的航行时代,这一带的船工统称“桡胡子”。从古代川江人挖空树干做成的独木舟,到后来大大小小的柏木帆船,都是靠划“桡”作为主要动力,“胡子”则是下川江一带男人的别称。

桡胡子分为驾长、号工、撑杆、烧火、纤工等工种,驾长是船上的头儿,有前后两个,前驾长负责探水路、操纵前梢、调整方向,地位仅次于后驾长。后驾长把舵、掌握风帆,全船的人都听他的,直接由船老板聘请。

暗礁密布、水流湍急的川江,柏木帆船行上水时,纤工要上岸拉纤。全身赤裸的纤工佝偻着背负长长的竹纤绳,一会儿穿爬在岸边的乱石林里,一会儿又涉趟于奔流的江水中,黑黝黝的脊背沾不了一滴江水。寒冬腊月,纤工都只能光身裸体拉纤,裹着湿衣会更寒冷,也容易生病。纤工是桡胡子中最苦的工种,地位最低。

川江行船险象环生,凶猛的险滩、暗礁和湍急的江水,随时都会吞噬柏木帆船和船上的人与货,不管你是船老板直接聘请的驾长,还是地位最低的纤工。桡胡子是“死了还没埋的人”,挖煤的窑工是“埋了还没死的人”。

连锅闹

桡胡子是有名的“好吃佬儿”,对于“死了还没埋”的桡胡子来说,“吃”是最实际最实惠的事。走一趟水(一个航次)回来,揣着船老板刚结的生钱(工钱)急急忙忙往家里赶,不光是为了见佑客(下川东一带对妻子的俗称)娃儿,还要抓紧弄吃的。回船的时候,都拿出家里带来的食物,居然五花八门地凑成了一桌席。

航行途中天黑尽了,找一片开阔的卵石滩,歇好船,开始弄吃喝。柴火去河滩捡,卵石缝里卡着上游冲来的树枝,多的是,早已被风干、晒干,叫水湿柴,易燃又经烧,随便走一转儿就能捡回一大捆,再顺手搬几砣大卵石垒起,架上一只铁鼎罐,把各自带来的食物,不管生的、熟的,合汤合水倒进去,麻辣、鲜香、咸甜,什么味儿都有了,滚烫的一大锅,称之为“连锅闹儿”。

黑夜的火光闪烁中,大土碗装满高度“老白干”(白酒),在围着鼎罐的桡胡子手里轮番转,喝一口,传给下一位,夹起筷子在鼎罐里捞一箸菜。夏天时大汗淋漓,舒畅、痛快,冬天吃得全身暖和,除湿、去寒。带来的食物吃光了,还是架上铁鼎罐,倒进上顿的剩菜,再放些花椒、泡椒、老盐菜、豆瓣酱,熬一锅麻辣味儿的油汤,烫吃着白菜帮子、灰毛(豆腐)、洋芋,喝一碗老白干,这样心里才爽,躺下才睡得着。

旧时的“戏子”在台上亲亲热热扮成一家人,下场后却各顾各地散了——衣食是“打伙找来五裂吃”,桡胡子在河滩上架起铁鼎罐,开开心心地围在一块儿,与“戏子”恰恰相反——“五裂找来打伙吃”。

卵石滩上,桡胡子鼎罐里熬着的麻辣、鲜香、咸甜被江边的苦力、脚夫学了去,真是不错,后来又传进普通百姓人家,久而久之,演变成了现在的“重庆火锅”,形成一种饮食文化,发扬光大起来。

川江上再也见不到了桡胡子,卵石滩上架起的铁鼎罐也早已消失,坐在“重庆火锅”的餐桌上时,“五裂找来打伙吃”的精髓却留了下来。

小时候的冬天,从江边吊脚楼的窗户望出去,寒风凛冽的川江岸边,经常孤零零地停靠着一两只柏木帆船,偶尔从船上的篾席棚中走下一个赤裸下身的桡胡子,光着的脚后跟裂开一道道血口,上身穿着一件没了扣子的破旧棉袄,用草绳系住腰,领子、袖口和前襟乌黑发亮,双手抱着插进怀里,腋下一边夹着裤子,一边夹着空酒瓶,瑟缩着朝小镇走来,快接近小镇那坡石梯时,赶忙穿上夹在腋下的那条裤子。在镇上副食店打完酒回船去,刚下完那坡石梯,马上脱下才穿上不久的裤子。

酒是桡胡子的命根子,几口下肚,红堂堂的脸上泛着光泽,疲劳和寒气全跑了。每个桡胡子的家里,都有一只泡着药酒的大瓦罐,常年没有干过,是桡胡子的佑客为桡胡子准备的唯一的礼物。桡胡子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这酒离不了。回到家里,佑客总是想方设法弄几个下酒菜,几杯酒下肚,桡胡子的眼睛打起架来。这时,佑客打来一盆滚烫的热水,让他好好烫个脚,夏天解解乏,冬天去去寒。烫完脚,他便一头钻进被窝,稍会儿,如雷的鼾声响了起来,白天的一切忧愁与苦难都跑得光光的。第二天一早,没打一声招呼,桡胡子就走了。

如果有一天,男客(下川东一带对丈夫的俗称)随船去了,永远回不来了。佑客默默地抱着那只大瓦罐,扔进川江的回水沱,然后,默默地养育桡胡子的儿女。儿子大了,送去当桡胡子;女儿大了,嫁给桡胡子……

如果说酒是桡胡子的命根子,茶则成为桡胡子的精神。

桡胡子爱喝青茶,这种茶过瘾。青茶不是绿茶,清明后茶树上的嫩芽长出三四片后才采摘,揉捻时用力轻,保留了叶片更多的青涩味儿,泡出来的茶汁呈褐色,如同桡胡子的皮肤,茶味儿特别苦涩,但回味余长。

吴大伯早年在川江柏木帆船上当驾长。每天清晨,他第一件事就是泡茶,抱着一盅热茶,窜东家走西家,连早饭都不吃,也没见他有胃痛之类的毛病。他泡茶要放上半盅子茶叶,搪瓷盅子里面被泡上了一层厚厚的黑黢黢的茶垢,就是不放茶叶,冲进去的开水照样有茶味儿。不知是他看重那又黑又厚的茶垢,还是因为搪瓷盅子是县上“大领导”亲手奖给他的,反正从没离过他的手,虽然盅子上的“先进生产者”几个字一个都不认得。

吴大伯当驾长那会儿,他在船上选择土瓦罐贮藏茶叶,这样不会跑了茶叶的原气。一般的瓦罐太小,用瓦缸又太大,他居然买了个瓦尿罐,说不大不小正合适,装满后刚好够他喝到第二年的清明。

桡胡子可以赤裸身子浸泡在寒冷的江水中,但每逢下雨天,一定会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雨水是生水,淋了头和身子会生病。吴驾长规定,斗笠和蓑衣不准拿进船舱,衣服被雨水打湿了,马上换上干的,连手上的雨水也得擦干。生雨水有腥味,会冲淡茶叶的清香。

行船途中,经常遇上感冒咳嗽、牙痛、患火眼这些小毛病,只要在茶汁中放点食盐,每天喝几次,很快就好了,吴驾长称之为茶疗。他茶疗的单方很多,醋茶、蜜茶、枣茶、萝卜茶、丝瓜茶等等数十种,可以医很多的小毛病,全装在他肚子里,谁需要,马上道出。

后来,吴驾长走了,那只心爱的搪瓷盅子作为“衣禄罐”放在了墓穴。川江民间本来禁忌带铁件下葬,但吴驾长生前说:在阴间我也要用它喝茶,我会保佑你们的。

家里人只好依了他。


(选自《川江往事》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