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镜听
第三章 艳阳照耀下的血色画像
那个关于杜鹃鸟子规啼血的故事有若干个不同的版本。其中,有个版本是这样的:
一位叫做子规的少女思念她久久不归的意中人布谷。每天深夜,她都会站在窗口前,朝着幽远的夜景深处呼唤着意中人的名字:布谷布谷。
无情的日子重复了一年又一年,等到子规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时,她的意中人布谷不知何故一直没有回到她的身边。临终前,子规发下遗愿:即便死后,也要变成一只杜鹃鸟,在树林里等待着布谷归来。
子规啼血的故事一直在刘军的梦境里演义了一个通夜,杜鹃鸟布谷布谷的叫声折磨着她的眼皮,使她久久不得安眠。等到她好不容易入睡后,没有多久,一束光亮又将她的眼皮刺得殷红,她懒懒地睁开眼,发现灿烂的早阳已经穿过木板的条条缝隙,将小木屋照得通体透亮。她猛然撑起身,不由自主说:“啊呀!天怎么亮起来了?”
刘军跳下木板床时,发现其他人早已离开了小木屋。床边有一张刘言留给她的小纸条:妹妹,你起床后,立刻到小泉来。
所谓小泉,实则是一处离小木屋不远的石壁。壁上有一条窄窄的石缝。一股涓涓细流顺着石缝淌下来。当年,因为这股涓流解决了地质队员们的生活用水,所以,他们在那面石壁上凿下了小泉两个字。
刘军刚要出门,突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咯咯声。她立刻紧张起来,仔细辩听着声音响起的地方。一会儿,她听到木屋外面有风吹草动般的响声。她弯下腰,透出木板的裂缝看出去,在灿烂的阳光下,一只色彩艳丽的山鸡朝着小木屋慢慢地走来。这是刘军第一次看见野外的山鸡。她惊喜地发出啊的声音,与此同时,她看到那只受到惊吓的山鸡舞动着翅膀,一路咯咯咯地惊叫着逃走了。
等她到达小泉的时候,文涯名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刘言即将为欢应声画像。
欢应声静静地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乌黑的头发分成两半,一半披散在身后,一半垂挂在左胸襟前,把她白皙的脸孔遮去了一半。她正想将头发朝后撩去,忽然听到刘言大声说:“别动,就这样。”
刘言从挎包里取出一个铁夹子,铁夹子夹着一叠白纸。他左手握住铁夹子,右手捏住铅笔。那时候很难买到炭精笔。那支铅笔在他五个手指间不停地旋过来,绕过去。他一步一步地后退着,在距欢应声约四公尺远的地方站住了,双眼细细地端详着她的侧影。
这时候,刘军悄悄站到了刘言身旁。
“啊,你这幅侧影很漂亮。”刘言一边在纸上描绘着一边说,“首先是面部轮郭很清晰,很有个性。”这时,太阳正从他们身后照来,金灿灿的光芒射到欢应声身上。“其次是几个最主要的地方显得很有特色,使人产生一种古香古色的梦幻感。是的,是那种古香古色的梦幻感,这意境像费晓楼的《秋阶独步》图。欢应声,我相信你也在做梦,那种桔黄色的梦,但不一定是古色古香的梦。如果说微皱的眉头代表深思的话,欢应声,你恰恰相反。你微皱的眉头不代表你的沉思,却代表你桔黄色的梦幻受到了挫折和打击,你的眼睫毛很长,也很黑,不同于寻常人的眼毛那种黑,这是你的美,欢应声,也是你漂亮的标志。你不要脸红,更不要害羞。漂亮不是你的耻辱而是你的骄傲。是的,欢应声,你应该感到骄傲,非常的骄傲。我虽然看不到你的眼珠儿,也看不到你的眼珠儿磨出的感情到底如何,但是,我敢肯定说,你是个内心情感细腻、丰富和敏感的姑娘。你的鼻梁挺括,中端微微隆起,有点外国妇女鼻梁的特点。欢应声,你是一个性格较为复杂的女人,既多愁善感,又豁达乐观。有时候,你希望自己孤独,希望自己一个人浸在深渊般的愁思之中,这是一种很难解释很难说清楚的愁思——愁思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可是你无法弄清楚愁思的根源。你有许许多多的痛苦,但每一种痛苦都如一片乌云,只等待着太阳的出现。有时候,你很乐观。乐观是你性格的主要成分,因此,你常常给别人造成一种错觉:你活得很快活,很轻松。也许你会问我:‘我真的活得快活、活得轻松吗?’欢应声,我只能这样回答你:‘快活和轻松是由你性格决定的,但不等于你痛苦的心灵。也就是说,你肉体的每一块肌肉都是快活和轻松的,但你内心里的每一滴血都充满了痛苦和愁思。’”
一丝明亮的、欢快的、仿佛充满了无数活跃细胞的太阳光斜斜地照射着欢应声两片薄薄的嘴唇,将嘴缝照得殷红透亮。
站在刘言身旁的文涯名,看见画板白纸上画着一幅欢应声的头像。头像极其简单:一个额头、几根睫毛、一个鼻梁、一张嘴儿和一个下巴。不知为什么,尽管这些部分并未连结在一起,留下了一大块一大块的空白,文涯名却吃惊地发现这幅没有脸没有身子的肖像画竟然酷似欢应声,那神情与现实中的欢应声惟妙惟肖。他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这时候,刘言手里的铅笔头在肖像画的右上角犹犹豫豫地游来游去,似手想写上一行什么字却又拿不定主意,白纸上留下了许许多多游丝般淡淡的纹路。最终,他手指一紧,在白纸上重重地写下了一个大大的、触目惊心而又满腹疑问的标点符号:?
这个符号被许许多多的游丝缠住,像无数错乱的神经线路绕着了大脑;又像一位旅人站在众多的路口前,不知道应该走哪一条路才是正确的?
嘶啦。
刘言将笔衔在嘴里,撕下那页白纸,伸出手去。突然,那只手在半途中停住了,他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铅笔嗖一声掉入草丛里。
站在旁边的王中阳轻声问:“刘言,你怎么了?”
他们不知道刘言到底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顺着刘言的视线望过去,欢应声还是那么静静地坐着,还是先前那种若有所思的姿 势。
“不,这不是真的。”刘言喃喃地自言自语,像突然陷入了一个梦境一样,“欢应声,你没有这样的笑容,你不会有这样的笑容。这醉人的神秘笑容不属于你,这醉人的神秘笑容应该属于蒙娜·丽莎。是的,这是达·芬奇《蒙娜·丽莎》的笑容。”
文涯名和王中阳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蒙娜·丽莎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达·芬奇是什么东西。他们望着刘军。文涯名心想,刘军也是不知道的,我都不知道的东西,她还会知道么?
然而,刘军知道。她说:“达 芬奇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位著名画家,《蒙娜·丽莎》是他画得最为成功的一幅画。”
“你是怎么知道?”王中阳吃惊地问,“你从哪个地方晓得的?”
“刘军,”文涯名也迫不及待地问,“你以前认识达·芬奇?你也看到过《蒙娜·丽莎》?”
刘军捂住嘴唇笑了笑,没作任何解释,却话锋一转,疑惑说:“欢姐姐的姿势和《蒙娜·丽莎》的姿势完全不同,我看不出有什么……啊!难道欢姐姐这时候的神情跟《蒙娜·丽莎》的神情……对了,我常常听哥哥说,画肖像并不在于把人物画得惟妙惟肖,而在于捕捉神情与神韵。神情?神韵?天哪,莫非哥哥发现了欢姐姐跟《蒙娜·丽莎》的神韵有某些相同之处?”
欢应声似乎真的陷入了某种神秘的深思和某种神秘的微笑之中,对身边发生的事情毫无察觉。
刘言仍旧像先前那样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道:“欢应声,有一轮太阳从你的脸上滚过。是的,是刚刚滚过。你的脸上残留着阳光的痕迹,那隐隐约约的笑意,那浮现在嘴角的淡得几乎看不到的笑纹,那两片在早晨的太阳光照耀下即将开放的花瓣儿般的嘴唇,从肌肉里显现出你片刻的轻松和愉快。欢应声,你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这种轻松和愉快了。是的,这不同于你性格上的豁达与乐观,也不同于你嘻嘻哈哈的笑声;豁达、乐观和嘻嘻哈哈的笑声是因为你天生的本性使然,她不同于你感情和思想的笑声,就好比你是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强者,在经过多年千辛万苦的奋斗和熬过多年令人心碎的日子后,你终于得到了一次成功的机会:你款款地向舞台走去,你的路走得很慢很沉;你的前方有那么多的观众在望着你,有那么多鲜艳的花束在等待着你,你的心田里从来没有开放过这么多鲜艳的花朵。但是,你又在极力掩饰这种愉悦,极力压抑这样的火花。是的,欢应声,你在极力掩饰和压抑。你的几乎需要感觉才能观察出来的微微往里退缩的下巴显示了你肌肉的战栗和紧张。我知道了,欢应声,舞台不属于你,鲜花也不属于你。舞台会在一瞬间跨掉,鲜花也会在一瞬间枯萎,其实你心里埋藏着深深的痛苦,深不见底的痛苦啊!你的歌唱得那么好,可是你不能唱。哼哼哼!哈哈哈!”
刘言忽然发出悲喜交加般地声音。刘军冷冷地看着他,仿佛早已司空见惯了。文涯名和王中阳却大吃一惊,他俩认为刘言神经有什么毛病。文涯名轻轻叫了一声:“刘言……”
刘军朝他摆了摆手。刘军的平静安详使文涯名疑惑了。刘军轻声说:“我哥哥……没什么。”
“刘军,”王中阳小心翼翼地问,“你哥哥是不是有……有病?”
刘军冷冷说:“搞艺术的人都有病。”
“刘军,放心好了。”文涯名安慰道,“等我们回到江津城后,我陪你哥哥到医院检查。”
“对,应该这样。”王中阳说,“到时候,我也陪你们去。”
刘军先是惊愕地望着他们,继而宽容的笑了笑,说:“我哥哥的病是天生的,治不了。”她叹了一口气,“唉,你们不理解……唉,你们不要理睬他就行了。”
嘶啦。
刘言将手中那幅肖像画撕得粉碎,然后和手里的铅笔一起抛向身后,山风吹来,洁白的纸花纷纷扬扬落满了草地。刘言说:“欢应声,我要为你重新画一幅肖像,一幅油画肖像。”他从挎包里掏出一只毛笔,习惯性说了一句:“刘军,准备。”
看来,刘军在家里经常为刘言做这样的事情。
刘军从哥哥手里接过毛笔,浸泡在小泉里。
但是,当刘军把毛笔还回他手里时,却听到刘言不无惋惜地叹息了一声:“没有颜料,唉,完了,全完了。”
刘军也现出失望的神情。她望着欢应声。欢应声依然沉浸在那种神秘的沉思和神秘的微笑之中。刘军若有所思说:“哥哥,你给欢姐姐画肖像,其实只需要两种主要颜料,是么?”
“是的。”刘言答道,“草绿色和红色。”
“哥哥,你看。”刘军指着草地。“这些东西可不可以做成绿颜料?”
刘言眼睛一亮,说:“野草制成绿色颜料?可以啊!其实,远在两千多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就会用植物做成颜料绘画了。当时,人们将各种植物的汁液榨出来,混着树木油脂,再调上鸡蛋清,在木板和石壁上作画。这些画,可以从遗留下来的大量的岩画中得到佐证。因此,从某种角度说,油画技术是从中国传到外国的。十五世纪以前,西欧国家还没有油画这一说法,更没有这样一种流派。那时候,他们采用蜡和动物胶作画,也就是说,他们在一块木板上预先抹上一层薄蜡,用胶水调和粉打上一层底子,再用画笔把植物色、腊、蛋白和橄榄油制成的涂料画上去;然后用烧热后的刀片、小铁钉等金属工具沿着画笔的走向作画。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油画才逐渐兴起并成为西欧国家最重要的画种。”
刘言弯下腰扯了一大把野草,选择着鲜嫩的草叶儿拧成一团塞进嘴里,他一边咀嚼一边从挎包里掏出一支铅笔,刷刷几笔在白纸上勾勒出了欢应声的线条。
一幅全身肖像。
刘军做他的助手,掬了一捧泉水,从指缝里漏了少许到刘言嘴里。刘言又咀嚼了一会儿,然后把毛笔伸进嘴里,饱饱地蘸了一笔,在早先勾勒出来的肖像上 左抹右涂,片刻间,便将欢应声除头部以外的其他地方都染成了绿色。接着,他呸一下吐出嘴里的草渣,两排原本白亮亮的牙齿已经染得墨蓝墨蓝了。刘言目不转精地盯着那幅肖像,手里的毛笔伸着,似乎习惯性地伸向一个调色盘,他用一种习惯性的口吻说:“刘军,红颜料。”
刘军摊了摊手显出焦头烂额的神情,她那束手无策的样子有点儿滑稽。文涯名与王中阳差点笑出来。
这时候,刘言再次习惯性说:“刘军,红颜料。”
文涯名正想替刘军回答没有红颜料。刘军却朝他摆了摆手。她似乎想到了某种方法,脸上现出一种毅然和决然和神情。突然,她闭上眼睛,猛地扬起左手朝鼻孔上狠狠地打了一拳,两股殷红的血箭从刘军的鼻孔喷射而出。文涯名和王中阳惊得目瞪口呆。刘军睁开眼睛,泪水浸过她的眼岸哗哗哗地奔泻而出。她忍住疼痛,仰起脸孔,血泪淋漓地递到刘言伸着的笔头子下,摆摆头,将毛笔浸得血淋淋的。她轻声说:“哥哥,红颜料有了。”
“好。”
刘言还是习惯性的答道,双眼仍旧盯住那幅肖像,然而,他刚将殷红的鲜血抹上欢应声同样殷红的两片嘴唇时,这才发现刘军血泪淋漓的脸孔。
“妹妹。”
他骇然地大喊一声,扔掉手里的纸张和毛笔,双手捧住刘军的脸孔,顿时泪如雨下。
文涯名和王中阳是第一次看见这位伟岸的男子汉如此动情的哭泣。
刘言将妹妹的脸孔紧紧的贴到自己的脸孔上,两人的脸上都染着斑驳的血迹。刘言放声大哭起来,“妹妹,你不该这样,呜呜呜……”
哭声终于把陷入神秘微笑中的欢应声惊醒过来,她抬起头迷惘地打量着这一切,像刚从睡梦里醒过来一样。接着,她站起身捡起草地上那幅肖像,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扑过去抱住刘军的身子,激动地喊了一声:“小妹妹……”
刘言慢慢地双膝着地跪在刘军面前,仍旧紧紧地抱住她。刘军睁开眼睛,努力做出欣慰的笑容,慢慢说:“哥哥,我理解你。”
“妹妹……”刘言仍旧紧紧地抱住她,仍旧是少见的一个伟岸男子汉的哭声,“哇哇哇……”
许久,刘言激动的情绪才平静下来。
这时候,刘军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她一下子从刘言怀中脱开身,指着远处的小木屋,兴奋说:“哥哥,你昨天晚上给我讲了子规啼血的故事,没想到我今天早晨就看到了一只金凤凰。”
金凤凰?一瞬间,大家面面相觑。这种民间传说中的神奇动物怎么会出现在大窝铺?
刘军知道她说错了话,赶忙纠正道:“是一只羽毛很像金凤凰的野鸡。”
一只野鸡?刘军的话激起了文涯名和王中阳的好奇心。王中阳拉住文涯名的手,急切说:“你的猎枪终于排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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