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镜听
第六章 王中阳之死
从上午开始,文涯名怀抱那支猎枪,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离小木屋不远的路口前,双眼焦急地望着山脚下的密林。文涯名不相信欢应声会带着路线图和指南针独自悄悄地跑回江津城。道理很简单,欢应声如果这样做,不仅得不到任何一点好处,反而惹来一身的祸事。在文涯名的猜测中,欢应声要么是遇到野兽、要么是真的迷路了。如果是前者,当然很悲惨;如果是后者,那么,她一定会回到大窝铺来。文涯名抱着一线希望,幻想着欢应声的突然出现。
这时候,刘言轻轻走到他身后,出人意料地问:“文涯名,魔牙谷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涯名慢慢地回过头,反问:“魔牙谷?那三个字不是你最先发现的吗?”
刘言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说:“我不是指石缝旁边的魔牙谷三个字,而是指山洞中那些刻着箭头的图案。”
文涯名心里大吃一惊,他不明白刘言是如何知道那个山洞的?难道是王中阳告诉他的吗?他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问:“山洞?哪儿的山洞?”
刘言冷冷地盯着文涯名,说:“王中阳只用了一句话就换去了我那个小本子。文涯名,你想知道那是一句什么话吗?”
——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们。
文涯名心想,难道,王中阳对每一个人说的所谓的大秘密,都是同一句话吗?
原来,王中阳为了交换到刘言的小本子,想了一个办法,利用刘言爱好绘画的心理,将他与文涯名追杀野鸡撞进山洞的所见所闻——特别是古人留在石壁上的绘画,绘声绘色地诉说了一番。果然,刘言听到那个山洞中有这样一些神奇的图案,立刻掏出小本子交到王中阳手上。他迫不及待地问:“那个刻着魔牙谷三个字的山洞到底在哪里?”
王中阳先将那个小本子撕得粉碎,然后对刘言故作神秘说:“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们。”
当时,刘言的表现与后来文涯名的表现是一样的,他知道上了王中阳“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们”这句话的当。
一个大当!
不过,有一点是王中阳没有考虑到的,像刘言这种搞绘画的人,对于某些石刻图案可谓见多识广。虽然,刘言明白自己上了“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们”这句话的大当,但是,有一点却让他坚信不疑:王中阳尽管骗去了小本子,然而,他和文涯名曾经到过一个神秘的山洞,这事情是真实的,因为,石壁上那些绘画是王中阳这样的“画外人”编造不出来的,换句话说,对于石刻,刘言恰恰是“画内人”。刘言感兴趣的,是那些神秘的绘画。
文涯名想了想,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听到小木屋传来刘军恐惧的叫声:“啊!”
等文涯名和刘言旋风般地冲进小木屋时,骇然看到王中阳瞪大双眼,将刘军死死地抱在怀里。他疯疯癫癫说:“欢应声,我对不起你。欢应声,我有罪。”
王中阳身体变化太快了。早上,他青紫红肿的部位只有受伤的手臂,仅仅过了几小时,他全身似乎都肿了起来,满面青灰,一团死气在眉宇之间游来游去。看来,他这次醒过来,只是临死之前回光返照得现象罢了。
王中阳把刘军误认成欢应声了。
此刻,刘军一边用双手抵挡着王中阳的脑袋,一边惊恐地叫着。
刘言抱住刘军的腰,一边往后拖一边对文涯名说:“帮帮忙,他妈的,王中阳疯了。”
文涯名先是看着他们三人扭在一起转来转去的样子,显得手足无措,继而,他急中生智,双手牢牢地掐住王中阳的脖子,一边掐一边大声吼道:“王中阳,放开刘军。”
王中阳终于放开了刘军,紧跟着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上。
刘军则双手掩面,哭泣着冲出了小木屋。
刘言喊了一声:“妹妹。”
跟着,他也冲出小木屋。
文涯名费了很大的劲才将王中阳重新弄回木板床上。王中阳的双眼仍旧大睁着,呼吸忽然间变得急促起来。文涯名害怕了,他转身冲出小木屋,扑到刘言身边,一把捏住对方的胳膊。他颤抖着说:“王中阳不行了。”
刘言的脸色一变,“不行了?文涯名,你没把王中阳怎么样吧?”
文涯名心里一阵寒风凛冽,反问:“刘言,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刘言做了一个掐脖子的动作,说:“我和妹妹离开小木屋的时候,你没有对王中阳……”
刘言再一次做了一个掐脖子的动作。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文涯名双眼一瞪,“刘言,你……”
一时语塞,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等他们回到小木屋时,王中阳已经停止了呼吸。
王中阳的死亡,是他们预料当中的事情。仔细一想,在人迹罕至的大窝铺,某人患上了破伤风,在没有医生没有药物的情况下,不死亡反而是一件极不正常的事情。一时间,他们站在木床边,默默地看着王中阳的尸体。许久,刘军首先哭了出来,接着,刘言的眼眶里也盈满了泪水。他说:“王中阳,你活着时和我们比心劲,比来比去,谁知道是这样一个结果?”
刘言的话使文涯名想起对方先前那个掐脖子的动作,他暗暗冷笑起来,比心劲?常言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刘言见了死人仍旧要比心劲!文涯名内心的警惕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加强了。他举起手,狠劲将眼圈擦红,做出刚刚痛哭过的样子,问刘言:“王中阳已经死了,还是把他埋葬了吧?”
刘言眼噙泪花,反问:“葬在哪里呢?”
刘军忽然建议道:“埋在那根旗杆下。”她说,“王中阳是因为献血才割破手臂感染上破伤风的,所以,那个地方做他的坟墓是最合适的。”
刘军的建议立刻得到了刘言和文涯名的赞同。
于是,他们立即动手,抬着王中阳的尸体来到那根旗杆下面,挖了一个土坑,软葬了。民间所谓的软葬,就是人死后,不用棺材,只裹一身野草直接埋进坟墓中。这是一种贫穷到极点的安葬方法。
文涯名将猎枪举向半空中,说了一句:“王中阳,我们为你举行葬礼。”
泪珠忽然滚满他的脸孔。与此同时,随着枪声的响起,飘扬在空中的旗帜慢慢地掉下来,刚好覆盖到王中阳的坟堆上。
系旗帜的绳索被文涯名无意中打断了。
刘言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旗帜上欢应声红色风暴小组几个字,接着把刘军拉到一边一阵耳语。刘军点点头,向草地深处走去。她要采集野花,做一个花环,放到王中阳的坟堆上。一直看着刘军远去后,刘言才回过头,对文涯名说:“你还没醒悟过来吗?”
文涯名不解地望着刘言:“醒悟什么?”
刘言冷冷说:“欢应声的神秘失踪。”见对方仍旧是一副不解的样子,刘言继续说,“欢应声策划了一个阴谋。”他说,“我们上了欢应声的当。”
“不可能。”
文涯名断然否认。
忽然,刘言将双手用力地按到文涯名肩上,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放低音量说:“文涯名,我知道这不可能。如果我估计不错,欢应声很可能遇到了某种不测。”
文涯名越发疑惑起来,“你为何还说欢应声策划了一个阴谋?”
刘言没有回答文涯名这个问题,他将双眼投向远方,沉默起来。许久,他说:“文涯名,我们无论如何要活着走出大窝铺。”跟着,他问,“问题是,将来我们回到江津城,如何解释王中阳的死亡?”
文涯名终于明白刘言的想法,既然欢应声已经失踪,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那么,干脆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她身上去。用刘言的话来讲,这只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说法”。
几天后,刘言、文涯名和刘军奇迹般地从大窝铺走出来,回到了江津城。
他们给宣传队的头头解释:欢应声为了得到那个转正指标,设计了一个失踪阴谋,带走了路线图和指南针,妄图将他们置之于死地;就在他们濒临绝境时,一位到大窝铺打猎的老人发现了他们,于是,他们才得以生还……
刘言做出愤慨不已的样子,故意问:“欢应声呢?她现在哪里?我们要找她算账!”
那位宣传队的头头沉思片刻,反问:“你问我欢应声在哪里?我又问谁去?”
文涯名故意分析道:“欢应声扔下我们后,她自己也……会不会迷路了?”
刘言说:“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他哼了一声,“欢应声是自做自受!”
那位头头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说:“欢应声的神秘失踪,我看没有那么简单。”他望了望刘言和文涯名,继续说,“目前,阶级斗争正处于你死我活的阶段,欢应声出身在有问题的家庭,她的失踪,很可能是一桩政治阴谋。”头头一脸严肃说,“这件事情,我立刻向上面汇报,请求上面派专案组调查。”
一刹那,刘言和文涯名的脸色变得惨白。他们害怕的有两点:第一、这桩悬案,头头将其提升到非常敏感的政治阴谋程度上;第二、欢应声的“故意”失踪本来就是他们编造的借口,如果真的派专案组调查,万一查出真相,他们岂不是自己撞开地狱之门。
就在这时,头头说起另一件事情:“你们可能还不知吧?宣传队要解散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既然宣传队要解散了,那个转正指标也就不存在了。”
刘言和文涯名的脸色由白转青。他们除了害怕之外,还有一种失落到极点的感觉。
这时候,头头换了一副冷冷的面孔,说:“在调查结论没有出来以前,你两人不许出远门,更不许找借口离开本地。”他特别强调道,“如果找不到你们对证,我就不好向上面交代了。”
刘言和文涯名在头头的话中听出了某种严重的东西,同时,也听出了对方话中的弦外之音。这叫做正话反听。他们知道,如果他们不主动离开本地,“不好交代”的决不仅仅是他们两人。仔细一想,这次进军大窝铺的革命行动,不仅没有找到那座寺庙,相反还死亡一人、失踪一人,倘若真的上纲上线,不仅刘言、王中阳这种家庭出身有问题的参与者罪责难逃,就连出身根正苗红的头头也难脱干系。
当天晚上,刘言找到文涯名,经过一番痛苦的交流,两人终于作出了逃离江津的选择。刘言找出一本地图小册子,手指在地图上移来移去。他指着新疆两个字,说:“我听别人说过,新疆那个地方,地广人稀,我们干脆到新疆去,如何?”
“好。”文涯名一口答应道,“我们过两天就走。”
没过几天,刘言、刘军和文涯名的身影就在江津城消失了。
不久,宣传队也解散了。
随着宣传队的解散,一个看似合情合理实则漏洞百出的传说在江津城流传开来:欢应声、王中阳、刘言、文涯名和那个中途冒出的刘军,在进军大窝铺摧毁寺庙的革命行动中,意外地发现了一处宝藏,结果,这几位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人,带着这笔财富跑到国外去了。然而,欢氏家族的人——具体点说,是欢应声的父母根本不相信这个传说,他们相信女儿欢应声是在进军大窝铺摧毁寺庙的过程中神秘失踪的,在生死不明的情况下,怎么突然间冒出一个跑到外国去的传说呢?他们找到传说的第一个传播者——宣传队的头头,希望讨一个说法。
那时候,宣传队已经解散,头头在某单位的办公室接见了欢应声的父母。在听完欢应声父母亲的想法后,头头站起身,先是小心地关好办公室的大门,继而从办公桌里取出一个信封,轻轻地放到他们面前。他说:“这个信封很能说明问题。”
这是一个寄自新疆某边境地区的信封,里面的信纸已经取了出来。
头头解释道:欢应声等人跑到边境后,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写了这封信给他,谈了事情的经过。头头说:“由于信中的内容涉及某些机密,这封信是不能给你们看的。”
欢应声的父母知道寄信的那个边境地区可以望见外国的山山水水了。虽然,他们仍旧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就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跑到了国外,但是,面对这个真真切切的空信封,他们还是失去了继续打听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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