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涌
自古及今,有多少文化遗存因水而生,又因水而灭。江津几江的莲花石便是由盈盈一江水滋养,最终消失在滚滚波涛中的文化胜迹。
莲花石是长江的杰作。在江津东门外长江航道北侧,激流奔湍的江水与江心巨石轰然撞击,万古不懈,终于疏凿成大小36块,状若莲花的礁石群,俗称莲花石。“江心砥石激奔湍,砥柱中流障百川”的莲花石并非常年出水,而是隐现无时。据传,只有丰收之年才偶露芳容。水中巨莲,不开则已,开则惊艳。“波光云影斗鲜妍,开放无心不计年,的的红蕖新出水,一枝擎破镜中天。”描绘的就是莲花石出水的胜景。
古往今来,莲花石记录着长江的风雨晴晦,水平水枯,承载着江津的文采风流。上自宋乾道年间,下至民国二十六年,多少文人墨客踵武以继,登临石上。他们或击水中流,长兴“浪淘尽千古风流”之叹;或援石为帛,竞秀书法艺术之美。石上38段题刻,演绎数十代人文盛事,惯看800年秋月春风。一首泸州名妓谢秋芳所题殉情诗“买舟重到几江滨,烟水空蒙夜月新。回首琵琶歌舞处,翠钿冷落不成春”让多少有情人一吟三叹;无数遒劲俊逸的书法刻石令多少后来者幽然神往。
而今,三峡大坝巍然高峙,水库蓄水节节攀升。“根同海底千寻玉,形比峰头百丈莲。一自神功疏凿后,独留万古镇风烟。”——这样的壮景,连同“石现兆丰年”祝颂,恐怕都将是永远的记忆了。
水善利万物,它无私滋养了文化;水无常形,它又不断淹没文化遗存。可而今汹涌而来,不时淹没文化遗存的,又岂止滔滔江水。“莲花”沉沦了,不仅因为江水,更因为膨胀的欲望,因为我们要改天换地,要高峡出平湖,要把水资源利用得淋漓尽致。而这样的例子,从金沙江到扬子江,从长江到黄河,举不胜举。进步乎?退步乎?文化的宿命令人纠结莫名。
这令我想到了长江北岸,距莲花石仅数箭之遥,也是因水而生,在一眼涓涓泉水滋润下的文化古迹——圣泉寺。那眼泉水的确很神奇,在看似整块的石壁中竟然流淌出碗口粗的清泉,自春至冬,经年不竭。在山石丛林间蜿蜒的泉水,流经令人神往的听琴洞,叮咚作响,穿越古今,若伯牙弹琴,似天籁回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水乃灵性之源。于是,寺庙修起来了,书院建起来了。明朝那个后来历任太子少师、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等职,在国难之时挺身而出、与于谦一起抗击蒙古瓦剌军的巴渝名人江渊到这里读书来了。圣泉寺和栖清书院一时成为江津文化的风标,一个主导江津诗书继世和问佛向善的坐标。入世和出世,青灯黄卷和暮鼓晨钟在这里奇妙地相生相融了500多年。
500多年来与莲花石遥相呼应,共同勾画江津人文粉本的圣泉寺在文革中自是在劫难逃。当年香火鼎盛的寺庙早已无迹可求。名播巴蜀的栖清书院呢?正堂已毁,残存的东西厢房也破败不堪,仅从保留尚完整的封火墙,依稀可见文化香火的丝丝痕迹。破败的东厢房住着姓文但目不识丁的文大爷——这是灵性之泉在冥冥中心系文脉,抑或在反讽巴蜀古邑之斯文扫地?
所幸,苍古、雄奇,见证圣泉寺盛衰的凌云岩仍苍茫独立,一对饱经沧桑的石狮尚不失高傲地挺立岩下,“铿尔”“泠然”“圣之清”“涤清罪恶” 等精美而寓意深长的摩崖刻石还残存在石壁上、掩映在丛林中。十多颗古老的红枫挺拔在蓊郁的杂树丛中,斑驳的老干带着几百年风霜雨雪的印痕,静静地守望着这片江津最后的文化故园。
出于对文化遗存本能的敬畏,我几年前从文大爷手里买下了当年江渊挑灯向学的东厢房。从此,我常常奔波在“朝圣”途中。很多次,我叩击墙壁上的老青砖,想听听历史的回声。我想知道,一代人杰,当知道他在九龙铺(今属双福镇)的祖居已荡然无迹,他长眠的墓冢早在1958年大兴水利时便湮没在九龙水库中;甚至,明宪宗朱见深御赐的“北极勋臣府、西川相国家”——“江渊府”也差一点被吞噬在城市改造的躁动中,不知道会着何感想?他是要为家乡的日新月异而欣慰呢,还是要为城市记忆的失落而扼腕叹息?
我本以为,圣泉寺已历尽劫波。举目江津,能聊慰我悲凉之心的,仍然只有这一方净土:毕竟,这里还有几方残碑剩刻;毕竟,江津的文脉在这里一息尚存。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当我不久前带着一群客人再次探访时,发现这里已经“旧貌换新颜”:当地农家乐老板竟然给古意斑斓的石狮子刷上了金黄色的油漆,形同卡通;凌云岩的石龛中则放置了几尊制作拙劣、颜色艳俗、形象猥琐的菩萨;“双封并峙”的封火墙则仅东厢一墙孤耸。
我不相信他们花大价钱在石壁上塑菩萨、让石狮变身卡通的时候,心里还有对佛的信仰和对文化的敬畏。我只知道,欲望之祸,无所不在,欲望之劫,甚于江水。圣泉寺和莲花石一样,湮没在发展的、掘利的欲望中了。这和全国各地许许多多重新包装恢复的假古董一样,人们只是把石狮做了 “文化搭台”的道具,意在唱“经济大戏”。最终往往是腰包鼓了起来,文化瘪了下去,更有甚者,连“文化搭台”的幌子也不要了,就像北京逐渐消失的四合院。
代表江津文化符号的圣泉寺,“圣之清”,远未有时;荟萃江津人文的莲花石,“莲花”出水,渺然无望。谁之罪?“涤清”何时?我不知道,也回天无力。但至少,我可以用“泠然”之心,守望故园;可以让那穿越古今的琴声,在我精神的故园里“铿尔”长鸣。
2012年7月29日张涌于苦竹楼
(原发于《重庆晚报》2012年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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