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她正式的名字。谓之“静湖”,是因为她静静地藏在南山上一个人迹罕至的大山之中,羞答答地露出一湾秀水,宁静得如同一块绿宝石一般。
在五月一个雨后的下午,我们穿过了不知多少片树林、竹荫、山峦、沟谷之后,透过一片密密匝匝的浓荫缺口,一眼便望见了她灵动的影子。迫不及待地,我们攀壁扶藤、连滚带爬来到了她身边。当她豁然呈现在我们面前时,就像一位新婚出阁的少女,轻轻掀开朦胧的面纱,在倚门回首的那一刹那,满眼秋波,羞涩含烟,凝注一汪脉脉的深情,向着我们嫣然一笑。
眼前这澄澈碧透的湖水,我们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道她拐了多少弯、分了多少岔、漫过多少兰亭水寨,才延伸到了我们脚下。湖水静静地,静静地沉寂在远离尘嚣的大山腹地,像雪藏千年的秦砖汉瓦、诗经楚辞一般圣洁宁静、高贵典雅,不染纤尘。
抬头仰望,四围的山峰玉簪玲珑、笔立高峙,给静湖竖起了无数道青色的屏障。山上林木葱茂,滴翠流韵。一棵棵苍松刚健挺拔,兀立倚天,团团松针飞云叠翠,支撑着大山的脊梁。一树树香樟蓊郁葳蕤,森然高耸,金枝玉叶珠围翠绕,罩住了半个山腰。一根根杉木笔直伟岸,玉立婷婷,楚楚英姿倜傥风流,彰显一派凛然正气。一丛丛竹荫袅娜飘逸,丰姿绰约,童童倩影翡翠流烟,风采依依,如国画般旖旎于湖畔水岸。还有那些枝丫婆娑的青冈树、暗红如焰的红继木、枝杈横斜的枫香树、红红火火的杜鹃花、蓬蓬勃勃的毛蕨、芊芊莽莽的刺藤等等,茂密的植被把整个山体裹得严严实实。置身其中,我仿佛自己也变成了这山中的一棵树、一根草或一片叶。
大山搂护着湖水,湖水依恋着大山。大山的阳刚之美和湖水的阴柔之美,在这儿得到了完美的契合。我尤其羡慕湖对岸那两株嫩绿的芭蕉树,他们像一对静默的恋人倒映在湖中,娟好静秀,体态婀娜,像两位翩翩起舞的凌波仙子,顾盼流连,玉树临风,娇袭一身的怜爱。还有那几蓬倒垂的竹影,拖着长长的绿裙,宛如一群孔雀仙子在湖边静静浣洗梳妆,瑶环瑜珥,翠羽流苏,仿佛能听见他们银铃般的嬉笑。
其实,这一切都无需你仰头,全沉浸在你眼前这一片波平如镜的湖水里。山是绿的,岸是绿的,湖底的水草是绿的,整个湖面绿得像一块无瑕的翡翠,温润得让人心尖痒痒的。湛蓝湛蓝的天空恰似一块巨大的蓝色水晶,从四面的山峰之巅静静滑落,悄悄融进了湖里,也变成了绿色。
随行的一位美女作家望着这一抹绿色沉默了半天,笑着说,这太漂亮了,给她取个名字吧。我说,叫它“碧湖”或者“黛湖”那太俗套了,就叫他“女儿湖”吧,因为她太清纯、太鲜嫩、太柔曼、太妩媚了,性情温顺,静若处子。其实用“女儿”来命名一湖水,这不是我的发明,在朱自清先生笔下关于梅雨潭的“绿”是这样描绘的:“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渣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于是作者面对这醉人的“绿”,产生了奇幻的想象:“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能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最后,作者怀着无限的深情大声表白了自己的心声:“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今天,面对这一汪碧水,仿佛自己的整个灵魂都融进了这湖里,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浸透了绿意,每一份情思都喷张着绿色的渴望,每一丝牵挂都洇染着绿色的眷恋,每一次莞尔一笑都绿透了苍山的情韵……这不就是朱自清先生笔下的“女儿绿”么?
“女儿湖”这名字其实也太柔腻了些,我还是喜欢“静湖”这称谓。站在湖边,大山的倒影静静地浸泡在水里,不时能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几声鸟鸣,那天籁之音如同仙乐,沁人心脾,涤人肺腑,仿佛大山噗噗脉动的心跳。
“布谷—布谷—快快布谷!” 我知道这是布谷鸟在歌唱,那声音清脆悦耳、昂扬激劲,缥缈在峰峦之巅,萦回在幽谷之中,如珠玑滚荡,如嘎玉鸣金,给人清新,催人奋进。布谷鸟又叫“快活鸟”,它常常于初夏时节,在薄雾笼罩的清晨、在旭日当空的正午、在晚霞如织的黄昏、或在雨后初晴的深山响起。对于久居城里的我来说,整天伏案疾书,心如荒滩,今雨后初晴,偶得如此之妙遇,真得谢天谢地了,阿门!
“米归阳—米归阳—米归阳!”不一会,又从对面山坳上传来阵阵阳雀的嘶鸣,那声音高亢而明亮,清丽而激越,一声接一声,显得执着而坚定,很有穿透力,心灵为之震颤。传说,古时有一位叫李贵阳的男孩,不堪后母迫害离家出走,后母所生的弟弟四处寻哥哥不着,魂化为鸟,昼夜呼唤“李贵阳—李贵阳!”细听起来,还真有些像。据资料上说,阳雀又叫杜鹃鸟或“子规鸟”,古诗有“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和“杜鹃啼血猿哀鸣”等诗句,杜鹃声声里,渲染出一种大山的空寂和悲凉,但今天我们确乎没有一点揪心和伤感的意思。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不时,旁边岚垭上又传来几声清晰的鸟鸣,那是斑鸠在呼朋引伴吧,声声鸣叫萦绕着宁静的山峦,悠扬婉转,格外动听,让我想起了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一种婉约缠绵的情愫袭上心头,佳人如斯,在水之湄,于我何求?欧阳修在《田家》诗中写道:“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眼前虽没有杏花映日,但空山新雨后,远处鸠鸣声声,近处绿水澹澹,满满的翠色含烟,这眼前之景比诗中描绘的意境于我却更令人陶醉,更让人流连。
湖边的草丛里也偶尔响起几声蛙鸣。“呱!呱呱!呱!呱呱!”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南,一会儿北,零零星星的几声蛙鼓,点击着静静的湖岸,像滴落在心泉里的几声铃铛。“湖山胜处放翁家,槐柳阴中野径斜。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这里没有翻飞的白鹭,也没有“无处不鸣”的蛙噪,几声空寂的蛙鸣对于归隐避世的陆游来说,也许更令他心静若水,陆游未到此一游,这只能是他的遗憾了。
几只画眉鸟悄悄从竹林中窜出来,跳到湖边,歪头晃脑地四周打望了一番,将头伸进水边点了几下,忽然又“嘎—叽”一声,便扑棱扑棱飞回树林子里去了。
一会儿,起风了,湖水泛起丝丝缕缕的涟漪,从远处湖湾那边一波接一波地推到我们的脚下,扑哧扑哧的细浪,像母亲轻轻拍着婴儿的臂膀哄他入眠。逼仄的云天兀自穿越了时空悠长的曲谱,把天光云影一点点揉进了湖水,凌波随风,伴着片片闪耀的银白的鳞光,伴着情侣般甜蜜亲切的碎语呢喃,伴着初恋般羞红激动的心跳,轻轻摇曳着湖边的水草,轻轻叙说着水山之间绯红的心事。水珠从草尖上轻轻滑落,溅起一圈圈精致透亮的圆环,我仿佛听见了那“叮咚”“叮咚”的脆响,轻漾着欢快愉悦的节奏。
还是叫她练湖吧,你看那闪闪的波光,长长的一纽儿飘在水面,不正像一幅揉碎了的雪白的丝绢吗?美女作家很认真地说。我记得中唐诗人徐凝写了一首关于庐山瀑布的诗:“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诗中的“白练”就是长长的白色丝带的意思,以“白练飞天”比喻瀑布的壮美确实贴切。我承认,就眼前此景取名“练湖”亦无不可,只是这“练”似乎太碎了些,有些像白银。
一会儿,风停水静了,我们惊奇地发现,在湖的中央有很多很多美丽的小鱼,他们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在水里游来游去,开心地玩耍。它们时而围成一团,浮出水面,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时而拉成一条线,足足有四五仗长,在水面上蜿蜒游动,恰似一条巨蟒在水中穿行;时而又分成几群,在互相追逐嬉戏;时而又一头扎进水里,了无踪影,留下一片空荡荡的湖面。也有几只稍大一点儿的鱼,它们或三三两两,在我们浑然不知的情况下静静靠近岸边,在密密的水草中觅食,显得悠然自得。“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这时美女作家又触景生情,背起了柳宗元的《小石潭记》,真是画龙点睛,恰到好处。
我喜欢这静湖,源于我喜欢安静,喜欢安宁幸福的生活。英国哲学家罗素曾说过,所谓幸福的生活,必然是指安静的生活,原因是只有在安静的气氛中,才能够产生真正的人生乐趣。是的,宁静是一朵花,她静静地开放,独自散着芬芳,不求人欣赏;宁静是一湾河,她款款地流淌,朝着自己喜欢的方向,淌出自己的轨迹。我喜欢宁静,因为宁静能让生命的美丽自然地绽放。
深深地,我爱上了你——静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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