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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家河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余景    日  期:2018年12月28日     

在渝北区的北部边陲,在渝邻高速路的边上,邱家河象一枚精致的钮扣,静静的镶嵌在一片青山绿水之间。

邱家河是我故乡的名字。据说,是因沿河二岸多邱姓而得名。然而在我的记忆中,确乎没有一家姓邱的。

一片青灰的瓦房匍匐在翠绿的竹阴里,几根高大的老黄葛树稳稳当当地立在村子的四周,无忧无虑地撑着湛蓝湛蓝的天空;渌悠悠的邱家河安安稳稳地从村前淌过,河上横卧着两座平整的石板桥,连通着外面的世界。

村子里有几十户人家,屋挨屋梁攥梁瓦连瓦,不管下多大的雨,一个人从东家串到西家串遍全村也不会打湿鞋的。人们长期这样群居着,哪家有个碗响有把瓢动,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就像豆子离不开豆荚一样,人们习惯于这种相濡以沫的生活。

村民们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人,坦白得像一缸子澄清的水,直率得像一根直通通的烟管,说话时常常爱一竿子插到底,大家和睦相处,祥和得像一坛子陈年老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已经是千百年来的习惯了。说到千百年来,究竟有多少年,村民们谁也说不清楚。只晓得,反正从老子的老子那一辈起,就是看到弹丸子似的太阳爬上东边岚垭上那棵老柿树的时候,就该扛着锄下地干活了,待太阳落进西边老榕树上那个黑黝黝的鸦雀窝的时候,就该收工了。每天,或是碎土或是撒种,或是薅秧或是除草,他们心中是有数的;豌豆胡豆萝卜白菜荞子麦子,什么季节该种什么种在什么地方种多少,连村里七八岁的小孩都了如指掌;什么时候该吃饭什么时候该歇气抽烟什么时候该困觉,他们走得比时钟还准确。

东一坡莜麦,西一坡荞子,坎子上爬豌豆胡豆;田里一季油菜一季水稻;田埂上种一段豇豆丝瓜或干脆全部种黄豆。种地,就跟姑娘们绣花一样,哪里该用红线哪里该用绿线哪里该用黄线,一点马虎不得。

农忙的时候,常常是劳动力多的乒乒乓乓一阵风把自家的活干完,就抢着去帮劳动力少的干;遇到哪家有红白喜事做大酒小席,全村的男男女女都一窝蜂涌来,七脚八手的帮着干,我们那儿管这套叫塞(方言音念sai)桌子脚,塞桌子脚是不需要敲(方言音念kao )棒棒的。过年过节杀了猪,都要东家送一点西家送一点,方才吃得下嘴吃得香甜吃得痛快。

每年春节,家家户户都要酿米酒。先把糯米蒸熟风凉,然后装进一个黑不溜秋的瓦罐,里面撒一些粬子发酵,继而封好罐口,再把它搬到灶头上或火垅边,放它三五几天便成了。米酒常常用来煮鸡蛋招待上宾,当然村中的人家是要互相赠送一碗的,尝尝谁家酿的米酒最香甜。这个时候,随在你走到哪家,热心的大娘都会捧出一大碗来,让你喝得甜滋滋醉熏熏的。

村子四周虽然被严严实实的竹林阴着,但在各家的房前屋后都留有一块空地,因为离家门近,容易遭到鸡猪鹅鸭的践踏,所以乡民们又称这种空地叫“鸡啄地”。就跟业余诗人们一空下来就爬格子写诗一样,村民们常常就把多余的时间和剩余的精力消耗在“鸡啄地”上:或栽几株香橙广柑桃树李树;或植几蓬甘庶凤尾竹霍香茜草;或搭一个棚架,让瓜藤豆藤葛藤葡萄藤都一齐往棚架上牵;或者干脆用刺篱笆将周围圈起来,里面种上黄花韭菜茄子萝卜辣椒蒜台之类;也有干劲大把它挖成池塘的,塘里养鱼又栽藕,塘埂上植一圈黄花菜,既实惠又美观。每家的房前屋后都是一幅精美的图画。当然,村民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作画。

“鸡啄地”是村民们永远爬不完的格子,写不完的诗!

收工的时候,在树阴下在篱笆边在瓜棚下在池塘边,摊开一块凉板,人躺在上面逍闲,看群花争妍看蜂蝶翻飞,看藤络飘曳看瓜果摇坠,看蜻蜓点水看鱼戏莲叶,看小鸡追啄虫子看轻风细浣蔗缨,鸟语呢喃,清香缕缕,那种惬意那种畅快那种满足,恰似诗人们在欣赏自己的一本精美的诗集。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诗人是啷个回事,也辩不出诗味和腊肉味有什么不同,他们只知道那是非常安逸的生活。

莜麦青青,荞雪皑皑。豌豆花和胡豆花飞起一群群红蝴蝶紫蝴蝶。这时,常常有几只猎狗“汪汪汪”地追着一两只野兔满坡梁子的跑,野鸡也时不时的从松树林里窜出来,在空中“呱呱呱”地划两个圈儿,便飞过山坳那边去了。每当这个时节,村里便有几个爱耍枪的人就扛着他们的火药枪上坡,趁歇气的时候去林子里寻他们的下酒菜,只需一竿烟的功夫,或兔子或野鸡或斑鸠就拴在枪筒子上回来了。到了夜间,他们便提来两瓶“老白干”,邀约起三五个同伴来喝酒划拳,大吃大咀的直到鸡叫三更才肯去睡。

“咯当咯当”“布谷布谷”“米归阳米归阳”,等到秧鸡、布谷鸟、阳雀一起唤醒了山乡的黎明,人们才猛然发现村子四周的田园绿成了一片,田埂上的丝瓜藤豇豆藤横架十架的布满了,有的甚至延展到秧田中央去了,网着秧苗。于是,人们想起了搭瓜架插竹竿,男同志搭架,女同志牵藤,不久,一道道绿色的瓜架便把碧绿的田野分成了无数个单元。这时候,村中的几位胡子八岔的老汉便常常拄着拐杖走出村口,望着无边的田园,乐呵呵的笑成了一株青嫩的豆苗,他们一块田挨一块田地察看,像是在阅读一部博大精深的古书。之后,他们逢人便翘起大拇子夸:“王幺毛那家什硬是能干呢,全村的秧子数他第一,该他娃二吃饱饭的!”听的人把耳朵扯得甩排长,口水都流到地下了。

村子的夏夜是静美而祥和的,杏黄的月亮挂在橙树的尖上,满院子的男女老少都搬出凉椅凉床来到坝子的中央乘凉。男男女女都脱光了膀子东一个西一个躺着,一些淘气的孩子连裤丫叉都脱得精光,只有爷爷奶奶们摇着蒲扇在啪哒啪哒地为小孙孙们赶着蚊子。月光静静地照着,照着男人们粗壮的膀子,照着姑娘们嫩白的大腿,照着孩子们光溜溜的屁股丸子。一切都像玉铸似的光洁,几位胡子八岔的老汉在咕噜咕噜地吸着旱烟,烟蒂忽闪忽闪的冒着火星,惹来一朵朵幽蓝幽蓝的萤火,它们从甘蔗地里从瓜棚架上从篱笆边从竹荫深处飞来,在屋檐角地坝边乱窜,院子里鼾声阵阵,四周各种虫子的叫声细碎如银。

冬夜,全院子的人都挤进一个堂屋,堂屋中央呼呼地燃着一堆大火,大家围着火团团坐着,或吹牛打牌,或挑花拧麻,直到深夜,屋子里温暖得像个火塘。偶尔有几声清脆的狗叫声从村口传来,恰是银丸子掉进冰碟里,那是难得的仙乐,是冬夜的精灵。尽管冬天是很冷的天,村民们仍披蓑戴笠的赶着牛,嘘吃嘘吃的在冬水田里跑得飞快,一群鸭子也在远处嘎嘎嘎的抖着翅膀,溅起一簇簇水花,抖碎一绺绺波澜;间或还可以看见一两只亭亭玉立的白鹤,那文静而高雅的姿态,和着村边划过的那行远征的大雁的影子,映在明净的冬水田里,映在灰白的云上,恰似压在玻璃板下的淡墨山水画。

邱家河终年不停地流。流着两岸浓郁的稻香,流着两岸涩红的高梁,流着天上棉团一样的云朵,流着落花一样的星星,流着一段段牧童的短笛,流着姑娘们雪白的大腿……

剥豆淘米洗菜浣纱,邱家河是女性的河!

摸鱼捉蟹捞虾洗澡,邱家河是男性的河!

女人离不开邱家河,就像离不开男人的臂弯;男人离不开邱家河,就像离不开女人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