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媳妇回家
“赚了那么多钱,咋就没拿点儿回家?钱都拿去做什么了?也没见他一文钱呀!”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肖林才接到同意回江津创办“恒源字号”的指令。在江津县城创办“恒源字号”作为党的地下经济组织的想法,他和钱之光反复磋商过,钱之光是支持的,只是具体开办时机,得听“红岩村”的指示。
为什么要等这么长的时间呢?肖林不知道也不便多问,好事多磨呗。好在他有的是事做,在这三个月里,他在重庆金融市场摸爬滚打,赚了一点儿,党组织有过一次两次调款需求,他也没有误过。与此同时,他广交朋友,三教九流,甚至军统中统他都有些交往。周恩来对他的指示是,“可以同流,不能合污”,地下党的工作,多个朋友多条路,朋友多了路好走。做大事者,必须有大气魄大胸襟,还得有大的社交圈朋友圈。这就要求他的视野必须开阔,作风必须踏实,行事必须谨慎,思维必须缜密。
昨天,钱之光来指示了,他可以回江津创办“恒源字号”了。其实,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肖林除在重庆金融市场小试牛刀、淘得了一桶金后,暗中也做着“恒源字号”的筹备工作。原因是这金融行业赚得快,但也可能亏得快,有时可能是亏得血本无归。而上级要求肖林的是稳打稳扎,只赚不亏。所以,他不能久在这风险大的行业内拼打,他必须做到“赚得快,无风险”。于是,他才提出了回江津开办“恒源字号”的事。经过多方论证,开“恒源字号”是一件稳打稳扎稳赚的事。正如这名字“恒源”一样,财源永恒,源源不断。肖林等待着上级的指示,指令一到,便可以着手那些诸如租门面场地之类的具体事务,尽快把招牌挂起来,将业务开展起来。有个商业实体经济组织,又能吸引金融市场,这样相互支持配合,就可以相得益彰,优势互补。
肖林当然不知道,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钱之光他们也没有闲着。肖林、王敏卿切断和地方党组织的联系,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党的地下经济组织的安全。前些时间,王敏卿突然被调到川大学习,也是以此做铺垫,切断她和地方组织及地方上党员同志个人的联系,造成失踪甚至“脱党”的假象。
王敏卿离结业时间还有三个月。江津“恒源字号”总不能由肖林一个人单打独斗吧?孤身一个男人到县城办商业企业,不仅会惹来许许多多吃饱饭闲着没事的人的想象,或许还将招来国民党中统军统们的关注与怀疑。
肖林的筹备工作不也需要时间吗?如此种种因素一拖就是三个月。王敏卿这次回江津,在内心充满着喜悦欢愉的同时又有些惴惴不安,肖林在江津乡下李市坝两岔场的家她去过,可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她是以媳妇的身份回家,她已是肖家人了。前次钱之光、廖志高都参加了他们的小小的婚礼呢。人还是那个人,家还是那个家,这身份一变咋这心情就变了呢?跨进肖家大门,她就要改口喊“爸爸”“妈妈”了,弟妹们则要叫她嫂嫂了。是女人终归都会有这么一天的,可真的到了这一天,她却有些害怕,有些迈不动步,有些说不出口了。
如果照一般农家人对媳妇的要求和评判标准说来,王敏卿知道自己也是不算合格的,什么女红,什么操持家务,什么织布做衣等等之类她还真陌生。她五岁就在祖父的教诲下读书,一直到中专毕业,后来又一边教书一边暗中参加地下党的活动,没停没歇……丈夫肖林滔滔不绝地给她讲着江津历史和掌故,讲江津之名来源于“江之要津”,讲明代工部尚书、太子太师江渊,讲天下第一长联作联者、被今人誉为联圣的钟云舫,讲巴蜀驰名的白屋诗人吴芳吉。不过,肖林在给妻子讲李大钊的秘书谭祖尧和1927年3月31日在重庆打枪坝遇难的冉钧、漆南薰时,音量总是压得低低的。每当这时,肖林还会问:“敏卿,你知道平型关战役吗?”王敏卿总是笑着回答:“知道,这是抗日战争中中国军队获胜的一次大战 役。”肖林这时总会神秘地说:“这次战役我们江津老乡聂荣臻副师长是主要指挥者之一。”那种自豪与得意让听的人不受感染都不行。肖林不止一次地给王敏卿讲江津县城,说这是全国少有的有九道城门的县衙城池,在四川是唯一的。按规制一个县乃至县州府所在地都不能允许有九道城门,重庆城城门多,有十七道城门,但也只是九开八闭,那是皇帝佬特许的。江津城有九门,这也是皇帝佬同意的。因为江津出了个大名鼎鼎的敢于抗击外族侵略的江渊,朝廷感其忠诚特敕 “北极勋城府,西川相国家”楹联以旌表……肖林向王敏卿介绍这些,一是希望妻子早点认识江津,成为真正的江津人,二是要使她感到作为一名江津媳妇的自豪与骄傲。
肖林到江津县城后,没有急着去会见亲戚朋友,甚至都没有事先和他们打招呼。他最要紧的事是想了解托朋友租的门面在哪里,装修得如何,什么时候能开门营业?
布市街56号正好在江津城大西门到东门口之间中段,处于最繁华热闹的大什字街口和小什字街口之间。整条布市街大约一百来间铺面,56号位置正好,肖林和王敏卿都很满意,做生意开店铺,最最讲究的就是店铺位置。有时候相差半步距离,生意都相差甚远。
人生最要紧的两件事是吃与穿。就一个城市而言,卖吃的店铺讲究的是方便人们的生活,开在人群集中居住生活区域为最好。穿衣尽管为人们必需但交易量却不如吃的那么大,服装轻便易携带,因而店铺设在城市最繁华、人口来往最密集的地方最好。一座座城市卖穿戴物集中的地方定是最繁华最漂亮的地方。
“好,这地方好。”肖林赞不绝口,王敏卿倒是有些担忧:“这么好的地段和店面位置,租金该不会少吧?”她还不知道他打算经营什么呢。“卖绸缎、卖布匹就应该在这地方,你不知道吧,这条街叫布市街,千百年来都是以卖布匹为主的,人是爱热闹的,卖布匹的和卖布匹的凑在一起,更热闹,聚人气。”“这样不是竞争更激烈吗?”王敏卿说。“哈哈,哈哈哈哈,我自有取胜的法宝,任何人都不能和我竞争。”“真的?”“当然。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可是民生公司出来的哟!”“民生公司出来的又咋啦?”“嗨,这就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了。”丈夫肖林所说这些,王敏卿是有些怀疑的。她不轻商也不鄙商,但经商的辛劳她还是略知一二。“有女不嫁商贾郎,冷寂枯清守空房”“商人重财轻别离”之类的话她听得不少。她对钱财看得很淡,她只想有个安稳的家,有一个知冷知热爱她疼她的丈夫,肖林先前的炒股炒外汇套黄金之类她还可以接受,毕竟那只是一种斗智慧斗信息斗胆识学问的“游戏”,无须日晒雨淋,更不必奔波劳累。可如今他呀,心越来越大,要经商了,并且决定把店铺开在距重庆市区一百多里地之远的江津,她心里有千个万个的不愿意。再说了,她还不知道毕业后党组织将把她派往什么地方从事什么工作呐。如今有了家,尤其是将来有了孩子之后,这家庭生活、夫妇感情、子女教育又该做何打算安排呢?不是女人婆婆妈妈,女人也想潇
洒,也想干脆,但可能吗?女人家,女人家,女人一结婚就自戴了枷,人在哪里,家(枷)也就在哪里。
“走——咱们到东门外去走走吧,那里有另外的风景,你一定喜欢。”许是看到王敏卿对他的“恒源字号”不那么热心的缘故吧,肖林提议道。江津城东门外便是一望无际的菜地,这里正好有一所农职校,是由几位经商成功的乡贤捐资建的,开设专业有作物栽培、食品加工、农业经济、农业商业、财务会计等,是江津一所很具特色的学校。江津是拥有三千多平方公里面积的农业大县,因而培养农业人才事关重大。肖林与农校的创办人陈校长打过几次交道,这学校在筹办过程中没有少找民生公司提供方便。别的不说,就是从重庆到江津的客轮船票一事,肖林就没少帮陈校长。当时每天重庆到江津就只有一趟班轮,还是路过,船票之紧张是可以想象的。几个月前肖林还和陈校长谈及过有回江津创办商业企业的打算,陈校长拍着胸脯说要大力支持,说要人有人要力有力。曾有几次肖林都准备开口请陈校长把妻子王敏卿安置在农校,却始终没有说出来,那时还不到时候,如今他想把这事排上议事日程。妻子也是学的农学,专业对口呀。再说在时下人们的观念中,教书是女人最好的职业了。
肖林并不十分情愿让王敏卿也和他一起经商,因为党的地下经济工作,资金的来源和去路都是秘密,是千万不能让别的什么人知道的。王敏卿一旦以老板娘的身份介入商业活动中,就不可能不知道所有秘密了,万一她有个什么想法之类的可怎么办?丈夫的一切妻子都有知道的权利,在大把大把的金钱面前,又有几个人能不为之心动的!
趁此次回江津,肖林想把妻子的工作敲定。能在离“恒源字号”二三十分钟
路程的农校这样的单位给她谋个位置是再好不过了。这样的话,妻子就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到偏远山乡教书了,少了分居之苦。“我们到东门外去走走吧。”肖林没有把自己内心的打算说出来,“东门外有好多东西你可没见到过呐,好看得很呐——”
“你呀,对撒子都感兴趣得很。”
“你看到过四牌坊吗?”
“牌坊哪个没见过,四牌坊咯,顾名思义,不就是四个牌坊吗?有撒子稀奇的。”
“你孤陋寡闻了。”
“那我倒要听听你说说撒子才叫不孤陋寡闻。”
“走,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肖林也不管王敏卿愿意与否,拽着她的手就往东门方向走。
不到10分钟,四牌坊就耸立在面前了。原来这里是十字路口,四座石牌坊仿佛四道城门,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城堡。东来西去,南来北往的人们从这四个牌坊下的门洞口进进出出。
两人饶有兴味地一座座牌坊仔细地观看。“有意思吧,单独一座牌坊倒没啥特别的,四座围在一起成一个‘井’字状的牌坊城堡,你就没有见过吧。”
“这里的一所小学就是根据四牌坊来命名的,叫四牌坊小学,它的前身可是巴渝地区有名的几水书院哟。以后我们的孩子就可送到这里来上学。”
“我们的孩子……”王敏卿突然脸红了起来。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你安排得还周详哟。”
他俩笑闹着来到东门口外的东门公园:“走,我们进公园看看吧——可有看头了。”
公园大门对着长江边,侧面有一个用白色金属皮盖的蘑菇状亭子。阳光照在金属亭盖上,反射出耀眼的刺目光芒。“我见过许多的亭子,却没见过有用金属皮作亭顶的。”王敏卿好生奇怪。
“不知道了吧,这里很有故事。这亭叫‘抗战亭’,又叫‘中苏亭’。”
“与抗战有关吧?”
“是的。两年前日本飞机轰炸重庆时,遇到了苏联援华空军的阻截,在我们江津县境内的綦江河上空展开激战。一架日本飞机被苏联空军击中,坠落在綦江河岸边的庄稼地里,后来人们把那日本飞机的金属蒙皮取了下来,做成这个亭子的亭盖,让它日晒雨淋。建这亭子一则让人们记住苏联空军的不朽功勋,记住苏联人民的深情厚谊,另一则是让人们不忘国耻,不忘日本侵略者轰炸我国土,炸死我同胞的滔天罪行。”
“果然有故事。”
“嗨,别感慨了,还有好多看的呢。”
“还有看的,十来亩地大的公园还有什么好看的。”
“内修学院你听说过吗?”
“内修学院,难道还有外修学院不成?”
正说着就到内修学院门口了,它就在公园大门右侧。白墙黛瓦的一个院落,和普通民院没什么两样,王敏卿的双眼在进公园大门时被前方的闪闪发亮的亭子所吸引,才忽略了眼前的这个院落。
“内修学院实际上就是佛学院,佛学不是讲求人们‘内修’吗?这是专门的佛学经典学习研究的地方,你知道欧阳竟无先生吗?”
“好像听说过。”
“这可是个佛学研究的大家,如今的内修学院院长,就是他在南京沦陷前抢救出了一大批佛学经典,几经周折,才最后落脚在这东门公园的。”
“哦——是这样。”
梵音缭绕。在这战乱之际竟然还有人在诵读佛学经典,还有人在专心致志地研习着,太让人意外了。肖林和王敏卿蹑着脚,恐怕发出一丝声响,影响他们的学习和工作。
从公园出来,肖林游兴未尽。“你看见那田畦中间的大院子了吗?”“那有什么稀奇的,农人们的集中居住地呗。”
“那是江津农业职业技术学校。你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我又不是江津人,江津的什么事都知道。”
“现在你是江津人了。你大学是学农的,所以我想给你介绍这个农校,想给你个惊喜!”肖林偷偷看了王敏卿一眼,她脸上绽放的笑容坦露出内心的喜悦与惊叹。
“江津人了不得吧,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对重庆进行狂轰滥炸,几个乡绅商人居然合资创办农校,他们对抗战充满着必胜的信念。并且为抗战之后的重建进行着人才的培养。”
“有远见。”
“一会儿我们还可去与师生们摆摆龙门阵呐。”
农校大门上有一副门联:能工巧匠铸造之地,豪商巨贾培养摇篮。王敏卿读后赞不绝口:“有气魄,有胆识,学校的办学方向目标展示明确,不错不错。”
“怎么样?喜欢上这学校了吧?这校长和我关系还不错,我们进去看看——”
“你呀,你呀——不会让我来这里教书吧?”
“这个……嘿嘿,嘿嘿嘿嘿。”
“你早就打起这主意了嘛,够狡猾的呵!哈哈,难怪你要把生意做在江津嘛,原来打着这主意。不过我学农业,能在农校教书,也算你用心良苦。”
“谁让你是我的妻?我不把你的工作安排好,我们以后的家庭生活怎么弄,无情非是真君子,怜妻如何不丈夫。”
王敏卿心中已经十分清楚肖林带她到这郊外的江津农校来参观的真正用心。哎,真的是难为他的一番用心,我王敏卿也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女人啊,又何尝不想夫妻恩爱,相厮相守,耳鬓厮磨,建设一个温暖舒适的家,享受生活,享受人生呢。可是……我是加入党组织的人,有的事是自己做不了主的,比如在这农校教书的事,我得先给组织报告啊。这下,我该怎么办呢?
“你的身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即使是自己最亲爱的人”,这是廖志高调她去川大学习时的叮嘱。我和他成婚了,党可告诉了他我的真实身份?没告诉,又怎么会同意我们结婚?志高同志还亲自参加并主持我们的婚礼,肖林可是党的人?哎……
“哈哈,肖老弟,什么时候回江津的?也不事前来封信,打个招呼!”
就在肖林夫妇说话之际,一个粗莽的低沉男子口音插了进来,着实把王敏卿吓了好大一跳。
来人叫任应秋,农校古典文学教师,肖林的朋友。
热忱好客的任老师非得要尽地主之谊,邀请肖林和王敏卿进学校坐坐。一则是老友相逢,欢乐无限,二则也考虑到以后还得在这方土地上经营商贸,任应秋在江津地方也算有些影响力的知名人士,建立起友谊,加深些印象也算必要,两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丰盛的午宴之后,任老师非得邀请肖林王敏卿俩去郊游——到青草碚瞻仰联圣钟云舫故居。今年正是钟先生辞世30周年,儿时没少读钟云舫楹联,对先生的卓越才华和铮铮傲骨崇敬有加的肖林自然心里高兴。
“先生楹联数量之多,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涵盖了楹联艺术各个门类,达到了无事不用联的程度,在中国楹联发展史上堪称空前。而他敢与黑恶势力斗争的铮铮铁骨更发人深省。”肖林给王敏卿解释着,做她的思想工作。其实他这也是有些多余,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闺秀王敏卿儿时就没有少学习楹联,那毕竟是学写律诗绝句乃至填词的前提和必需啊!钟先生脍炙人口的佳联杰作没有少在巴县城乡流传,当时他的《成都锦城江楼联》《六十自寿》《拟题江津县临江城楼联》可说是巴蜀地区学童发蒙学对子必读的教材。
肖林和任应秋一路谈笑风生,王敏卿没有插话,不是插不上话,而是她此时此刻不想说话。她心里很是激动,江津哟江津,你是一块何等神奇的地方,江津历史悠久,文化底蕴厚重,岂止是一句“灵山圣水、人文厚重”就可以概括和形容的?走着走着,一种骄傲和自豪感悄然而生——做江津媳妇是多么的幸运,她不禁睁大眼睛看着,前面一步之遥的丈夫的形象似乎也顿时高大与光辉了起来,他呀,内心一定在策划着什么,这个男人,浑身透出股英雄气概,也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一种甜美的滋味儿在口腔中滋生、充盈,下咽到肚子里,那种甘甜那种醇厚那种温暖浇灌着身心,她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她想冲上去抱抱他,可是,可是他身边有别的男人。
贾坝沱到了。这里水面开阔,水流平缓,水深较大,是船舶泊岸的好地方。贾坝沱对岸就是打锣嘴,从打锣嘴往东则是铜罐驿,往北不远就是白市驿。白市驿是重庆城陆路往西去成都的第一个驿站,而从重庆城出发往西再往南折去贵州的第一个驿站则是铜罐驿了。许是因为看中了这两个驿站的西去南往交通便宜吧,国民政府军需部才在贾坝沱设立了“中国酒精厂”。1938年武汉失陷之后,中国军队的燃油供应路线被切断了百分之八十以上。没有了燃油,飞机坦克等直接参战打击敌人的武器装备便成了废铁一堆,无奈之下只能以酒精暂代燃油作燃料用。但是酒精供应量也十分有限,肖林从交通运输部的统计资料得知,战时燃料酒精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产自江津,其中又以贾坝沱的中国酒精厂产量最多,到联圣钟云舫故居瞻仰必须路过贾坝沱,他得亲自去看看。肖林思考问题从来不 “单打一”:做某件事时能否兼顾其他?倘能既成功此事又顺便收获别果,那岂不一箭双雕?今儿个去瞻仰钟先生故居的同时,顺路调查了解中国酒精厂,多好的事情啊。
贾坝沱很是热闹,江上船桅如林,有从江津各地乃至川东川南甚至川中川西运烧酒来此卸载的,也有从这里装载酒精或渡江转运去白市驿机场的,或用汽车运到成都等各地供飞机、汽车、坦克等作燃料的,也有顺江而下,运到珊瑚坝、广阳坝或者其他飞机场供我战机作燃料的。山路上、码头上来来往往穿梭的挑夫抬工,他们或挑或抬酒料、原料酒,从中国酒精厂出出进进,忙碌着,场面令人震撼。
“原来的贾坝沱码头上,除了一座‘王爷庙’外就是三户人家的幺店子,供上下码头的行人船夫歇息、喝水、打尖。自从有了这座酒精厂,在县城的南安门设馆授徒,教书育人。任应秋也是一个代表,他相信教育能治愚、教育能救国。
从全面抗战以来,外地迁来江津的大中专学校达20多家,加上江津本土学校达到36 所,江津农校只是其中之一,是日本侵略者的飞机大炮惊醒了中国人,落后就要挨打。要不挨打就得自强,强大必先兴办教育,教育救国的逻辑在江津人心中就是如此的简单明晰。
任应秋从根本上是不赞同肖林此番回江津经商的。他跟了卢作孚当秘书,又是民生公司物资部负责人,这可是个显赫的身份,这还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社会资源、行政资源多少可供调动啊,干点什么不可以呢?偏偏要去自己经商当个小老板。
江津农校的主要投资者程农初也就肖林准备在江津创办“恒源字号”的事和任应秋摆谈过,他们都是肖林的诗文朋友。“肖林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是程农初经过相当时间思考后的结论。于是才没有加入攻击、谩骂肖林“弃文从商”“浑身铜臭”的大军中。
“不,是糊涂,得有人在他背上击一猛掌,让他醒醒,别再执迷不悟、浑身铜臭。”今天到联圣的故居瞻仰,任应秋就是想利用这机会和肖林好好谈谈。但肖林想的却是正好借机考察贾坝沱的酒精业和糖业的产销经营状况。“恒源字号”往后也打算在这方面做些工作,将江津各乡镇、江津附近各县市的烧酒都运到这儿来,炼成酒精供应前方的同时,自己也可获取一定的商业利润。贾坝沱这里还有一个规模较大的糖厂,制糖业也是江津地方的支柱产业,肖林考虑过了,他将以这家糖厂为基地,对普通蔗糖进行深加工,生产白糖、冰糖等等,提高其附加值,供应成都重庆乃至汉口南京上海市场。同时,江津境内大大小小糖厂就数以百计,所有糖厂都沿江河而建,运输条件较好,在这方面“恒源”也可以大有作为。
任应秋带领肖林、王敏卿拜访联圣的故居,自然有一种在王敏卿面前展示江津人的智慧和文化风采的骄傲与得意,更有暗示肖林像钟先生那样,争做文坛巨匠,在自己熟悉钟情的诗歌领域闯出一片天地,干出一番事业的意思。
但肖林是铁了心的,创办“恒源字号”的决心他是不会改变的。
5月的几场大雨,使原来还瘦削的綦江河、笋溪河变得丰满起来,有了汹涌澎湃的力量,仿佛一个不修边幅的莽撞汉子,带着狂放不羁的野性横冲直撞。原来打算乘船沿笋溪河回两岔场的肖林也因为“封航”不得不步行。这次肖林回家看望父母弟妹,不只是个人情感的需要,而是组织交代的任务,必须完成。从城里到他的老家也就六十来里路程,甩直腿杆走,大半天就到,只是少了他原来的江河船行,观赏两岸山林庄稼、乡舍镇市的雅趣。走在乡间小路上的王敏卿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欢欣鼓舞。“我给你朗诵几段诗吧。”她是肖林的粉丝,肖林在报刊上发表的诗作她首首都能背诵。还在读农校时她就曾经上台展示过她出众的朗诵才能,尽管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肖林是谁,可她当时当众朗诵的诗歌就是肖林的《南山在燃烧》。她声情并茂的朗诵博得满堂掌声,夺得那次学校文娱会演的第一名。真诚的朗诵,犹如为诗词谱上深情的乐曲,让人陶醉在铿锵的节奏、婉转的旋律、奇特的故事、高远的意境里。当她第一次和《南山在燃烧》作者见面时,心就怦怦跳得不行,难以自抑。
踏上回乡的路程,肖林感觉腋下生风,脚下像踏着风火轮,大步流星,把山路上的石板一块块甩在身后,只苦了王敏卿,无论如何也无法跟上肖林的步伐,累得靠着路边的大树,喘息得不行,全然没有和情郎漫步原野、情比绿意浓的浪漫。
像肖林家这样的农家户王敏卿见得多了去。尽管她出生在大户人家,可她家的左邻右舍都是贫家小户。这些年她被组织派遣去到了相对巴县、江津县等更为偏僻,更为山高水远、坡陡土薄,人们生存更为艰难的下川东地区开展农村工作,对中国农村人家的生存艰难,人们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情况已有相当的了解,何况她身为肖林的朋友时也曾来过这里呢。但这次可不同了啊,这次是以媳妇的身份回家。
夕阳斜斜,“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太阳渐渐收起了那不可逼视的万丈锋芒,夕阳映山,一天的辛劳与忙碌也终于有理由放下。到家了,到家了。王敏卿接过婆母递过来的新茶啜上一口,连同那慈祥温暖都一齐吞咽而下,一种幸福和满足随之化开在红彤彤的脸庞上。公爹丢下锄头,又拿起院坝边上没有编完的竹筐边编着,边和肖林说着话,说的什么,王敏卿没有注意听,让她惊讶的是肖林也会削篾条,锋利的刀子在他手上娴熟地舞动,竹片在他的手上神奇地变成了一条条薄如蝉翼的竹篾。划动的刀子,翻飞的篾条,一抹晚霞照耀在他的身上,他的形象在她的眼睛中伟岸而高大……这几个月他在金融市场腾挪跳跃,听说收获不小,他的钱呢,都去哪儿了,怎么没捎些回家?至少也得把那几间草庐翻修一下,改成瓦屋多好啊,弟弟妹妹一天天长大,得有房间住哇,靠他父母土里刨食,勤耕苦耕,改造那几间房舍,怕得等到猴年马月。
鸡、猪、狗陆续进屋了。它们在山林中游荡了一天带着满足回家歇息了,一路上咯咯呜呜汪汪着,这是农家的黄昏交响曲,和谐的山村小夜的前奏就从这里开始。草庐屋顶飘散出袅袅炊烟,柴草燃烧所散发的特有清香沁人心脾,这是一种吸引,一种召唤。王敏卿挽起袖子,向婆母要来围裙,帮着婆母打理起山村人家的晚餐。“哎呀呀,哎呀呀,这咋个要得哟,要不得,要不得,不要弄脏了你衣服。”话虽这么说,婆母心里却甜蜜着: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知书识礼的大学生不厌恶我们这山旮旯的偏僻,不嫌弃我们家的茅草棚棚,嫁给我家树林这小子,做我的儿媳妇。呵呵,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她心疼她,害怕这枝枝丫丫的柴火割了她的手划了她的细皮嫩肉,她那身衣服多金贵呀,弄脏了不好洗呀。“去院坝坐坐嘛,别让这柴草烟熏了你的眼睛。”“妈——我可没有那么娇贵,你看我这烧柴的架势,像小姐吗?”
晚餐是丰盛的:山泉浇灌长大的萝卜青菜,山村土油坊榨出的菜籽油炒的竹笋、山菇,还有刚刚才杀的土鸡熬出来的鸡汤,吃起来比城市里的大餐还舒服过瘾。晚餐后的院坝乘凉,才是农家最最温馨和浪漫的事。隐隐约约的山风声好像门德尔松谱就的乐曲一般,带着一缕清愁,一下子击中了王敏卿的心。她靠在竹椅靠背上,安静地聆听,陶醉其间,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大自然用晚风营造出来的五线谱中,枕着花丛,闻着花香,看着月光下的云慢慢飘散。对门德尔松,王敏卿有着一种偏爱,问题是在这小小山村的夜里,是谁在演奏门德尔松呢?原来是一种叫作鼓琴蛙的树蛙,它是笋溪河河边特有的物种,不常见到,能和这种树蛙不期而遇,王敏卿觉得肖林真是太幸运了,就连上帝也特别关照他,派出鼓琴蛙来为他助阵,用好听的鸣叫声深深地吸引住了自己。
就在王敏卿想得入神时,一群汉子闹闹嚷嚷着闯了进来,打破了小院的静谧与宁馨。他们有的是肖林的儿时伙伴,有的是他的旧时同学,还有他原来乡下学堂的老师。听说肖林从城里带回了漂亮的媳妇,他们便邀约前来看望。肖林的声名是因为他的文采而来的——他的文章和诗歌都写得非常好。乡下人对能写文章的人很是敬重,称为师爷或秀才爷。整个李市乡的人都知道两岔场肖家出了一个会写诗作文的秀才爷,十里八乡学堂的师生,更是对他五体投地。在这偏僻山乡,相当大一部分人也认为,肖林的“祖坟埋在了砚台穴上”,所以他才能诗善文,运气也不错。他在舞文弄墨中认识了一个姓陈的文学前辈,正是这位陈前辈把他推荐给了素有中国船王之誉的合川人卢作孚,他才有机会在卢先生面前展示他的文学才华,当上卢先生的秘书。如今,肖林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还抱得美人归,老同学老朋友老文朋诗友还不去看看?谁不想成功呢?向往成功,羡慕成功人士也是情理之中。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向成功人士学习是理所当然。
男人是杯酒,得细细品,慢慢啜,才能回味无穷。听肖林和他的朋友摆龙门阵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享受。王敏卿听得津津有味,兴趣盎然,睡意全无。渐渐地肖林却把话题引到了生意上:“如今啊,日本侵略者从北起山西南到广西几千公里线上‘筑’起封锁线,对解放区、国统区实行全面的封锁,绝对不让任何的生产生活物资流入,企图围死饿死窒息死我们西北西南地区的人民以及华北华中华南地区的抗日军民。现在,解放区和国民政府统治的地区生产生活物资奇缺。朋友们啊,你们一个个穷困潦倒,守着一座座金山银山却不知道在现在市场任何商品都紧缺的时候,任何有实用价值的商品都可以卖出好价钱啊,我们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大赚几笔呢?尤其是吃的,要知道‘民以食为天’,没有什么比能填饱肚子维持生命的粮食、蔬菜等物资更为人们所必需了。”
“本钱呢?”有人在问。肖林笑了:“这还要什么本钱呢?山菇、山笋、山茶、山杨梅、山猕猴桃、山核桃等等之类满山遍野都是。又不需要我们去种植培养,只需花些力气、费些功夫就可以采摘,雇些劳动力运到江津、白沙去卖,不就变成了钱吗?别的不说,就白沙而言,抗战前白沙人口不过一万来人吧,如今都有四万多人口了,迁来的‘下江人’就达三万多人,还不包括迁来的学生、教师和政府机关雇员,他们一天要消耗多少粮食多少副食啊?我们为什么不把荒山野岭中的那些山货山果采摘下来,运出去满足他们的需求呢?”肖林说了一大通之后,停歇了会儿,看看大家,又接着说:“我们这也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呀。”
“我也想做生意,可我本就体弱多病,前年还摔断了腿杆,上山挖竹笋,下河捉虾蟹,下田摸鱼鳅黄鳝我都不行啊。”漆品帮哭丧着脸,大冬天的,他女儿
还穿一条破破烂烂的单裤,肖林回来在两岔场见了,还给娃儿买了几件衣服穿上,这不,今晚第一个开口借钱请求支援的就是这个漆老闪——老闪,就是遇到什么事都老是躲闪。
“你家不是有半间屋子的陈皮吗?驮到江津去交给中药材公司,肯定能卖个大价钱,这不是就有做生意的本钱了嘛。你堂客还可以在李市场找个铺面,蒸叶儿粑卖,肯定卖得动。不是说‘颗颗麦子溜圆,推成粑粑卖钱,不要说我麦子小,小小生意能赚钱’嘛。”
“那倒是好哟,这陈皮就那么值钱?”
“陈皮这东西,不仅止咳化痰、平喘和中,更是调和百方之要药。我知道你们家有一片柑橘林,因为卖不了几个钱,自家吃的多,吃了柑橘将柑橘皮往火炕上一烤,干了就可收藏了。”漆品帮祖上是位郎中,家里一直有收集柑橘皮的习惯,尽管从他父辈开始就与行医无关了。
“树林兄弟,你说做生意那么好,你为啥又不干呢,要是我有你那么个能耐,干脆我自己干,整个老板当当,赚了钱归自己的,不再给那姓卢的干了。”
“还真是这个道理呐。”漆品帮一说,好些人都附和。“对头,自己干,给自己当老板,自己的事自己说了算,免得成天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俗话说“生意买卖眼前花,锄头落地种庄稼”,做生意风险大,还是种庄稼实在,这是山里人的普遍观念。在来访的人群中有那么几个人心里嘀咕,肖林那番生意经是在堵大家的口,怕有人要向他借钱。那些借钱的人明着是借暗地里根本没想过要还,他们知道肖林这人心慈,不好意思催他们还钱。
“嘿嘿,你们还真说对了,我这次回来就是给你们说,我就要自己干了,机会不是随时都有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实不相瞒,我在江津城里连铺面都找好了,筹备一段时间就可开张营业了。”
“真的呀?”漆品帮一惊一乍地叫。“骗你是尖脑壳。”肖林回答。“那我就跟着你干。”“我也跟着树林哥干。”好些人附和。“那可不行。”肖林拒绝说。“为什么?”大伙儿想不通。“蛇有蛇路,耗子有耗子路,做生意是各有各的门路的,我的门道你们知道吗?”肖林慢慢地说,“上海你去过吗?重庆呢?那些大商铺大商场大银行你进过吗?什么叫期货,什么叫股票,什么叫头寸,什么叫借贷,什么叫汇兑,什么叫精算……你们晓得吗?”
“这个……”
三惶惶对着三惶惶,等于落(六)惶惶,大家一下子都哑巴了。只有王敏卿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好厉害的肖林,好聪明的肖林,她曾为他如何给父母、兄弟姐妹、朋友等人解释即将经商做生意一事发愁了好久,谁料他借力发力,非常自然地就向他们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仿佛不这样就不合天理不合人情。
“睡吧,妹子。”婆母又来催促了。“咱家树林这帮穿衩衩裤一起长大的朋友啊,三天两头来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这下回来了,不缠他到天亮就不会放过他。哎,这也真是的,这些浑小子——”
山风从墙缝中吹来,挂在土墙上的桐油灯忽闪的灯光像剑一样刺疼了王敏卿的心。这墙也该修了。不,该把这墙推倒了重新修筑,土墙一旦开裂,豁口会越开越大,最后导致垮塌。肖林哟,前段时间赚了那么多钱,咋个就没拿点儿回家,修修这老屋呢?他不是个十分孝顺的儿子吗?王敏卿心中好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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