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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掌柜》第七章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本站    日  期:2019年1月3日     

第七章 组织找谈话

看着这女人脸上云舒云卷,等待着这位闪耀光芒的璀璨女人最终的释然。

迷惘、疑惑、惆怅、哀怨、悲伤……这些词用来描绘王敏卿江津之行后的心境情绪一点儿都不夸张:“这是我曾经爱得死去活来,即使把生命交给他也毫不迟疑的人吗?这是那个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熏陶下,思想进步、热爱文艺、喜欢写作,创作出好些鼓舞人启迪人教育人的优秀作品的人吗?这是那个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的战士、加入党秘密领导组织下的‘职业青年救国会’的骨干肖林吗?怎么不像了呢?他变成了一个开口生意、闭口赚钱、一身铜臭,对亲情爱情都冷漠寡淡的冷酷之人!天啊!你怎么给我开这样的玩笑,命运呵,你怎么这样地捉弄人?这不是我要的,不是啊不是,我王敏卿若想要这些,还用得着离家出走吗,凭我的家境我的人才……什么样的公子哥儿,什么样的豪商巨贾不能一抓一大把?我要的不是这样啊!我想要的是一位革命伴侣,能和他相依相伴,为着抗日救国,为着中华民族独立和解放一起奋斗终生啊。”

夜色正浓,空气格外清新。肖林遵照上级指示,带着经费,来到颐之时酒楼去会见一个身穿旗袍、手执团扇的摩登女郎。颐之时是重庆城时下达官贵人豪商巨贾们的社交场所之一,当然也成为地下党组织联络交流会见的重要场所之一。前几天钱之光派人来取款,用以支持剧作家阳翰笙、陈白尘组织的中华剧艺社排演《大地回春》。周副主席听说中华剧艺社的演职人员连吃饭都成问题后,好生心痛,立刻指示钱之光去肖林处取钱支持一下。在此之前,肖林还送过一次钱到颐之时,那是为了帮助无党派民主人士、重大教授、经济学家马寅初先生。马先生因公开揭露蒋介石集团的腐败和鱼肉百姓的残暴罪行,遭当局的逮捕迫害,被软禁在歌乐山上。没有工作的马先生自然也失去了工资收入,一大家人的生活便没有着落。周副主席知道后,一方面指示《新华日报》多多刊登马先生的文章,支付最高稿酬,一方面也指示钱之光从他所负责的党的地下经济组织中调集经费,支持马先生渡过难关。当时,党的地下经济组织还没有组建完善,就是组建七组织找谈话人肖林单枪匹马为党筹集经费的工作也才刚刚起头,但是接到指示后肖林仍然足额带款前往颐之时交给了钱之光派来的同志。

肖林在寻找手持团扇的女人。在他的概念中,团扇就如娇柔美丽的小妹妹,少了几分自然天成的洒脱,却多了几分人工细作的精致。想着想着,他差点和端盘子的服务生撞个满怀,自己趔趄了几下,差点跌倒。就在此时,一个摩登女郎用团扇掩遮住口鼻,一阵笑声从脸与扇子的间隙飞出,臊得肖林脸上火烧火燎,背心也发热滚烫。要是往常,他会一溜烟儿跑得远远儿的,可今天不行,他可是有任务在身的呀。对了,她不正是之光派来的接头联络人吗?

可是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急中生智,去了趟卫生间,用自来水冲了冲手,还洗了把脸,情绪这才稳定下来。

情绪稳定之后的肖林这才手执折扇来到团扇女人面前——团扇折扇是钱之光给他们规定的见面联络的信物。

“小姐,我可以在这里坐坐吗?”

“先生请便。”

“那啷个行呢?我们早就选定了这里的位置。”正要落座时,一个声音恶狠狠、硬邦邦地插了进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杀出两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小伙子,一副肖林敢坐下就要和他拼命的样子。

“这……这……”肖林迟疑了一下,“好嘛,好嘛。我就另外找位置坐就是嘛。”肖林只得转身离去。

团扇小姐斜睨了这两个落座的青年,并不搭理,只是玩弄着手中的团扇,对肖林的离去也一副事不关己莫劳心的“随便”样子。

“今天早晨是起来得早了一点儿呐,坐下来吃块牛排都不清静,老子到罗汉寺烧香去。我才不相信烧香磕头都有人和我争位置。”走出几步远了,肖林才故意念叨了几句,显然是说给团扇女人听的。团扇小姐呀,你能听懂吗?这是另一个接头暗号,说的是第二个联络点小什字罗汉寺。

只是所说的罗汉寺并非真的指小什字的罗汉寺,而是指朝天门江对岸的慈云寺。实实在在的是瞄左打右,指东打西。

但令肖林想不到的是,他能躲过敌特的监视、侦探的跟踪,却甩不掉自己最亲密最亲爱的人的监视与跟踪。自从江津回来之后,王敏卿就加强了对肖林的监视与跟踪。她要弄清楚,他那么多的钱都去了哪儿。能挣能花钱的男人才算是有本事的男人,女人不在乎男人有好能花钱,因为她们深知只有能挣钱的男人才能花钱,铁公鸡、守财奴是没出息的,是挣不来大钱的蠢汉愚夫。但是,她们却十分在意男人将钱花到哪儿——只要不花在别的女人身上,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当一个女人真的不在乎男人的钱花到哪里去了时,这个男人和她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今天肖林去颐之时和一个摩登女郎私会,没想到被不知趣的两个年青人搅和了,又另外暗约相会地点的事儿让她给瞧了个一清二楚。王敏卿气得浑身战栗,差点儿没当场晕倒过去。

肖林啊肖林,你是怎么变的呢?你可要告诉我,究竟是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为什么?

她想冲上去咬他、撕他、揍他,可是她下不了手,尽管好多次攥紧了拳头,张开了嘴巴。迟疑了好一阵之后她又想,也许肖林这样做是事出有因?就在她胡思乱想时,肖林已经走远了,团扇女人也起身走了,消失在滚滚的人流之中。

王敏卿除了愤懑、流泪外,也只好暗暗忍着。她之所以强迫自己隐忍,是因为她怕万一自己一时冲动,闹出什么动静,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长时间的地下工作经验告诉她,在这特务遍布的险恶环境中,或许会有一双、几双甚至几十双眼睛盯着她,观察着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哪怕任何细微的言行变化、情绪波动也会被他们捕风捉影,给自己、给组织带来麻烦和风险。

自从秘密加入了党组织,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神圣的组织。为了不让婚姻、爱情影响以后的工作,在爱情上她也格外慎重。她曾让组织对肖林进行过一番调查和甄别,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要和他走下去。自从到川大读书之后,她就和原来工作过的下川东党组织没了关系,成了川东特委书记廖志高单独联系的党员。如今她的婚姻之舟遇到了暗礁,大有颠覆之忧,她要找廖志高给自己指点迷津。她和廖志高的见面安排在磁器口。这是重庆城最繁华热闹的小镇,对各色人等都有着吸引力。它藏污纳垢,当然也卧虎藏龙,把鱼龙混杂这个词语演绎得淋漓尽致。他们的见面安排在这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地方实在是太适当不过了——谁会在海洋中去关注一滴水呢?

“哈哈,哈哈哈哈——”听完王敏卿的汇报,廖志高朗声大笑起来,笑声把王敏卿弄得糊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回事。

“如果说肖林同志这样做正是我们的组织所希望的、所需要的话,你又能理解吗?”廖志高一脸的高深莫测。

“这……这……怎么,怎么会呢?”好久好久,王敏卿才反应过来,挤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肖林可是我们党组织的好同志。”廖志高一本正经地重申。

“不会吧——我们组织的人?一个一心想赚钱,赚大钱,浑身铜臭的人,一个一心想当资本家、大资本家的人,会是我们党组织的人?廖书记啊,你就别逗了,别拿我开涮了吧!我年轻,我的资历经验都不如你,可是这点最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吧,我们的党可是一个为了消灭剥削阶级消灭资产阶级的无产阶级政党呀——”

“是的,一点儿也没错。”廖志高一本正经。

“那……”王敏卿更加不明白了。

“前不久,即5月4日,毛泽东同志在为中共中央起草给东南局《放手发展抗日力量 抵抗反共顽固派进攻》的指示中,提出党在国民党统治区的工作方针是‘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廖志高没有接王敏卿的话,而是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王敏卿仍然满脸疑惑。

“我们在国统区开展工作,办公、人员吃饭住店都需要经费吧,但这钱从哪儿来呢?还有许多团结在党的周围的抗日民主爱国人士生活有困难,烈士的遗孤需要哺育,遗属需要救助,这些我们都得支援吧。这些都需要钱啊!王敏卿同志啊,怎么一谈到钱,谈到赚钱,我们就那么抵触呢?即使是以后无产阶级夺取了政权,不也得有生意,有赚钱的吗?”

“这也倒是啊——嗨,我怎么就没有理论联系实际呢。不过……”王敏卿还是没有想明白。

“不过什么?”廖志高问。

“你说肖林他是我们的同志?”王敏卿平静下来问。

“是啊。”廖志高肯定地回答。

“真是的——难怪他平时对我也是神秘兮兮的!”

“我们早就打算将真相告诉你,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真是这样啊,天呀!我真不敢相信——”

“经研究决定,现在正式告诉你,肖林同志早就入党了。为了工作需要,他是由我们南方局直接领导和联系的同志。现在他正根据组织的安排,做着党的地下经济工作,为党的活动提供经费支持。”

“哦……我是感觉他现在有些怪怪的……今天得到这个消息,真是有些突然

——不过,我一切都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啦?”

“明白他为什么‘一身铜臭’,开口闭口谈赚钱,明白他为什么对亲戚朋友冷漠冷淡冷酷。以前他还常给我买衣服买化妆品什么的,可如今……原来他是同志。”

“我今天之所以把他的身份告诉你,是组织上研究后决定:从今天起,让你配合他的工作,你们夫妇俩都与钱之光同志联系。”廖志高顿了顿,补充道,“这也是经周副主席批准的!”

“我……一定配合他工作!但我可不会做生意……”听说是周副主席批准的,王敏卿更是异常兴奋,激动不已。

“有困难是正常的,不懂就学,谁生来就会做生意的?”

“……”她不知道说什么。

“我想重申一下,周恩来副主席在约见肖林时指示,做生意就是要赚钱,要理直气壮地赚钱,一定要赚钱,并且做到不论党什么时候需要钱,都保证准时足额支付。即使暂时手中没有,也得想别的办法凑足,绝对不能误了党的事。党什么时候要钱,要多少钱,我们事先无法预知。换句话说,你们必须随时做好支付的准备。”王敏卿先前那两道紧拧着仿佛被冻住似的眉头刚刚舒展开一会儿,此刻又拧紧了,这个工作不好做呀。

廖志高微笑着,坐在王敏卿的对面,看着这女人脸上云舒云卷,等待着这位正闪耀光芒的璀璨女人最终的释然和重绽令人心生愉悦的笑靥。

人的思想转变是有一个过程的。要让一个出身富家的小姐去街头店铺抛头露面吆喝买卖,让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为了生意而放低身段求爷爷告奶奶,对谁都笑脸相迎,即使受了委屈也要泪往肚里流,苦往肚里咽,是非常困难的。从今以后,他们就要在灯红酒绿、推杯换盏中与各色人等周旋,最为重要的是还得牢记使命,出污泥而不染。从此,赚钱就是他们的使命。赚钱,赚大钱,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协助肖林同志从事党的地下经济工作,这是她人生的又一个转折。“你和肖林既是组织同志,又是革命夫妻,还是恒源字号的掌柜和老板娘——千万记住组织同志和革命夫妻的身份是绝不能暴露的。”

她没有选择,上级指示是必须服从的。磁器口街上那些喧嚣,放肆挑逗夸张的气味,以及刺眼夺目诱惑的颜色曾经是那样地令人厌恶,此时此刻,王敏卿却觉得它们显得格外的令人喜爱。因为它昭示着生意的兴隆、交易的活跃,有了“赚钱”的意味,她甚至都有了在此再多待会儿的想法。

廖志高与她握手道别,直到他远去后,王敏卿才开始思考一些问题:江津的街道也有这么繁华与热闹吗?江津的生意也这么好做吗?这恒源字号的品牌能打出去吗?我与肖林能成功吗?想到这些,她又有些忐忑不安,表情有些复杂起来。

王敏卿没有急着回家,她得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廖志高带来的讯息让她惊讶惊奇惊喜惊叹甚至有些惊惶。这个肖林啊,也真是捂得住啊,我的抱怨、不解,乃至那些过火的行为,亲戚朋友乃至父母兄弟那么多的议论,有的甚至还挖苦讽刺攻击他,可他都一声不吭,不解释不回应。谁说知子莫若父,知夫莫若妻呢?我自诩心思细腻,体贴入微,咋就没有看出来他居然是我的同志?我真愚蠢!

她朝朝天门走去。心存疑难时她总爱往朝天门去,在那里观赏长江、嘉陵江的汇合,品味江水奔腾、关山重重,感受那里吹来的习习江风,想想巴蔓子、严颜、秦良玉、涂山氏的贤惠懿德,想想巴渝大地上的润泽桑园稻田嫩绿如茵,想想巴渝几千年文明史和巴渝儿女的广阔胸怀。江风梳理了她的思绪,涛声澎湃激荡着她的心潮。夜深了,该回家了,王敏卿转身就见到一辆人力车,尽管车夫热情地招呼她坐车,她也不为所动。她不想坐车,边走边思考是她的习惯和爱好,她得想好回到家该怎么和他说。“这该死的挨刀砍脑壳的肖林,你让我好生为难,我回到家,推开房门,第一眼见到你,我该说什么?做什么呢?揍你一顿、咬你几口?”想到这,王敏卿自个儿却笑了起来,“这个家伙,真应了农村的那句话:沉默的汉,耷耳的狗,嘴上不响心里有。真是的!”他不告诉自己的身份难道是他的错吗?这是组织的纪律啊。

王敏卿边走边回想着他和她的往事,谁说往事一定不堪回首,他和她的往事就很值得回味。有时,人的一些际遇会直抵灵魂深处,令人一辈子也难以忘记。那是在一次由江津地下党员漆鲁鱼在重庆组织的“青年救国会”的活动现场,她与肖林之间一次不经意的对视,就那么一眼,她像一颗灿烂的流星滑落在他的眼里,他被她的光芒灼伤了。她的美貌与聪慧使他的生命充满了活力,她的爱如同淙淙泉水沁人心脾,滋润着他的心田。在没有碰上他之前,她情感是安宁的,当她和他碰撞之后,她成为了一团火,燃烧着自己也照亮了别人,从此她的青春,她所有的温存和激情都随那个男人一道澎湃激越奔腾咆哮。

往事并不如烟,王敏卿回到家中发现肖林还没有回来,她坐到了梳妆镜前,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因为这个闷声不响的“闷葫芦”给了她一个天大的惊喜:他原来也是同志啊,而且他加入组织的秘密对自己一瞒就是三年!哎,还真不能怪他。我的身份不也是按组织纪律没告诉他吗?哎,不说了,不说了。从此我们夫妇俩都不必相互藏着掖着守着防着了,可以开诚布公,可以竭诚合作。从今起,我和他就可以真正地夫唱妇随了,照老廖的说法,他是掌柜我是老板娘。

肖林回来了,她控制住了迎上去的冲动,反而退后了几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莲步轻移,给他送去温温的茶水。

“上面找我谈话了。”看着丈夫咕咚咕咚牛饮的样子,王敏卿终于矜持不下去了。

“谈什么啦?”

“谈你调皮捣蛋,不听组织号召,要我好好地管管你,不许你乱说乱动,只许你规规矩矩。”

“真是这么说的?”

“我还骗你不成?”

“不会吧,我怎么听说的不一样呢?”

“你又听说怎么样的?”

“我不告诉你。”

想起自己的冲动,她哭了。肖林将她拥入怀中,紧贴在他还有些汗津津的胸膛上。他没有安慰她,只是把她抱得紧紧的,紧紧的。

“对不起——”好久之后,她抹去了眼泪,望着丈夫,“我错怪了你。在江津逗留的那些日子里,唠叨你,吵你,骂你,那是我内心里的爱的另一种表达啊,你懂吗?如果一个人连与生俱来的亲情都不懂得珍惜,那还是人吗?回重庆后我又跟踪你……哎,都是我不对。”

“那你现在呢?”

“现在我明白了,你的做法是对的!你赚的钱不是你的,是组织的。外面看我们是老板,实际上组织才是老板。所以我们个人是没有支配这些金钱的权力的,不能拿这钱来给自己家盖房,给弟妹结婚,不能私自拿来周济七大姑八大姨。虽然组织上不知道究竟赚钱没赚钱,赚多少钱,但你坚守着组织原则和纪律,坚守着对组织的忠诚与承诺。”

“这些你都知道了。”

“……”她没有正面回答。

“男儿无信则不立,诚与信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基石呀。”

“你可把我害苦了,我恨你,我恨你。”

“我怎么能暴露组织秘密呢?纪律不允许呀!你不也是没给我讲你的事吗?不过我是猜出你的身份的,只是不问你罢了。”

“你真坏——!”

“男人不坏,堂客不爱嘛。”肖林调侃了一句。

她仰起了头,将爱意写在眼里,给他看,让他懂。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到自己的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