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有好戏看了
“话给茶水一泡,就湿漉漉的了,有了水分,咱们还是说些干话吧。”
就在那黑塔似的汉子震住众人,大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那汉子又说了一声:“肖先生,请跟我走。”拉着肖林就往人群里钻,看热闹的人们不自觉地闪出一条路来,谁还想挨这小钵一样的拳头,谁还敢对视那如豹样圆睁的双眼呢?
而在另一个方向,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大叫着:“哪个不长眼的敢对我们袁厂长请来的客人这般无礼,有种就给我站出来,看我不收拾你才怪!”
“是袁厂长的人——”人群中有人认识那汉子。
“这下有好戏看了——”有人幸灾乐祸。
这汉子也不顾人们在议论些什么,他几下挤进人群,在但凡阻碍前行的人肩上轻轻一拍,那些人便只有呼爹喊娘的份儿了,有功夫的人手脚还能轻得了吗?
他几大步蹿了过去,老鹰抓小鸡似的拎着刚才使坏暗中出手打在肖林背上一掌的家伙的手臂,直疼得那家伙眼泪长流,一连声地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我饶你的命,谁来饶我的命呀!你格老子以后就不要再为非作歹了!这白沙坝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只听咔嚓一声,那人的手臂折断了,这死不了人,却疼得要命,还特别难治疗。
那汉子是白沙最有名的拳师罗海林的弟子,袁保姝来白沙新运纺织厂后,聘他作贴身保卫。名师出高徒,没点儿功夫,能当得了袁保姝的贴身保卫?袁保姝是谁呀?蒋夫人的贴心人,心腹中的心腹。白沙是什么地方?鱼龙混杂,环境复杂,袁保姝不能不为自身的安全多用心思。
肖林是袁保姝请来的客人。她按时来白沙朝天嘴码头亲自迎接肖林,可是长江有雾,班轮晚点抵达,袁保姝又急着要去办理一些其他事情,就留下两个贴身保卫在这码头等着。
道,直到外面人声鼎沸了,他们才匆匆忙忙跑出来看个稀奇,这一看把他们吓出十二有好戏看了船久久不到,两位保镖闲得发慌,就随便找了间茶馆喝茶,打发时间去了。茶馆正好有说书艺人在说书,两人听得太入迷了,以至于轮船到了岸他们也不知
了一身冷汗,发现他们要接的客人肖老板被人给围在里面,居然有人在暗算他。
“这还了得——”他俩互相使了个眼色,分头行动,这才把肖林给弄出来。汉子们把肖林送到了附近的石碗架诊所,正好是罗拳师开的。
“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罗拳师仔细地检查了一阵,十分肯定,“这小子身上有些武功底子,一般的拳脚伤不了他什么的。”罗海林当然认出了曾是他学生的肖林,好久没有见到了,他还想和这小子聊聊天呢。
袁保姝到了码头,码头早已恢复了平静。她向旁边的洗衣妇打听,才听说她的保镖带着受伤的客人到石碗架诊所了,她二话没说就往石碗架诊所赶。
到了诊所,才知道肖林没什么大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袁保姝压在心上的石头卸下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两个保镖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袁保姝没训斥他俩,她是一个极有涵养的人,即使是她心中有气要发,有火要冒,她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大发雷霆。那样做,除了证明自己的无能和缺乏修养之外,什么作用也没有。唯有能够控制住自己情绪的人,才算是成熟的人。袁保姝的大度让肖林也暗自佩服。谁说女人都是情绪化的呢?
“既然没什么事情,肖先生,我们去‘各说各’茶馆坐坐吧。”
袁厂长这样说,肖林又能怎么样呢?他转过脸,向罗师傅做了个无奈的“鬼 脸”。
一听说去“各说各”,两个保镖对视了一眼,随即伸了伸舌头,话没说却也知道有好戏看了。白沙敢袭击肖先生的恐怕就只有陈树林了,他们也多次耳闻陈树林对肖先生“有些看不惯”。袁厂长不是去讨说法的吧?要是他们俩果真干起来,事情就麻烦了。
肖林又如何不知这白沙“各说各”茶馆是陈树林他们这一支袍哥的堂口呢,也好,反正都得和陈树林有个说法有个了断才好,他还真的没想到陈树林会如此断情绝义,把事情做得这么的过分。“哎——”他叹了口气,头摇了摇:“客随主便吧。”
白沙“各说各”茶馆是镇上规模最大也最有名气的茶馆,茶馆老板姓刘,高占乡人。由于茶馆处于镇上最繁华热闹的中心地段鱼市口,又紧靠长江码头,人本来就多,加上服务态度好,价格也公道,所以生意一直非常红火。
“各说各”茶馆是吊脚楼,共有三层。平街层已是第二层,吊下去的那层则是卫生间,平街层是一般茶客饮茶之所,楼上则是白沙袍哥“仁”字号的堂口,是“仁”字号的袍哥弟兄或重要客人常去的地方。尽管袁保姝并没有“嗨”袍哥,但她却直奔二楼“仁”字号管事老三的办公室,陈树林正在里面悠闲地抽着香烟。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哇?咋不着人通报一声?小弟有失远迎呀。”陈树林见袁保姝进屋,急忙起身相迎,嘻嘻笑着。肖林就紧跟在袁厂长后面,陈树林却装作没看见一样,并不招呼他坐。
“我想你是不是应该有话给我说说呢?”袁保姝不温不火地说。
“有哇,有哇!早就想请您来坐坐了,可您太忙,我不敢轻易打搅!请坐,请坐,喝杯茶,咱俩慢慢聊。”
“茶就不喝了,话给茶水一浸泡,就湿漉漉的,有了水分,也会变味。就说
干话吧。”
“什么意思呀?我怎么听不懂您袁厂长说的什么话?”
“人话!”袁保姝笑了笑,“陈大哥人话也听不懂?”
“什么人话?难道还有话不是人说的?”
“你说呢?”
“不明白。”
“你知道这世上有披着人皮子,却并不是人,更不干人该干的事儿吗?”
“谁?”陈树林冷冷地笑,“哈哈,袁厂长真会开玩笑。那不是妖怪了吗?”
“你!我告诉你姓陈的,别欺人太甚!”
“我?哈哈哈。”
“还有脸笑,我说姓陈的,大家都在江湖上行走,混饭吃,你可得讲江湖规矩哟!”
“你说,我怎么不讲江湖规矩了?我干什么了哇?”
“你昨天到新运来,我热心热肠地接待你,给你说了城里‘恒源字号’肖老板今天要到白沙来和我谈些生意上的事,可是你今天……”
“我今天怎么啦?我不一直在这儿坐着的么?”
“你这家伙做人不地道,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肖林肖老板还是我的朋友,我的弟兄呐,我听说他要来白沙,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
就在这时,房间门给推开了,一个汉子闯了进来,鼻青脸肿,一只胳膊吊悬着,叫道:“五爷,五爷……”
陈树林一看那位兄弟的狼狈样儿,先是一愣,之后就沉下脸,“你没见我有客人?出去,不懂规矩。”
“兄弟,坐下来,咱一起聊,一起聊——”袁保姝走了过去,伸手要去拉那汉子坐下来,“就聊聊你这手臂是怎么回事吧!”
“滚出去!没听见吗,这里也有你坐的位置?”
袁保姝没有强行拉那汉子坐下来,尽管她很想揭穿这姓陈的丑陋脸嘴,可她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她还不想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秦并天下,汉定关中,隋平江南,无不依靠四川人的鼎力支持,以成大业,四川被历代王朝视为‘王业之基’,今日日寇猖狂,侵战中华,大半壁河山已经沦陷,国民政府迁川,四川广袤土地成了抗战大后方,四川民众肩负起努力生产,支援前方抗战之重任,国民政府百分之八十的财政靠四川支撑,抗战兵员近三分之一从我四川出去。在此严峻形势下,四川人理当团结一致,共同努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抗战贡献一切力量——”袁保姝慷慨激昂地说,“国家责任,民族使命不允许我们小肚鸡肠,相互算计,扯皮。”
陈树林早听说袁保姝这女人厉害,泼辣,却没有机会见识,现在听她说这么多,他还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的朋友、好兄弟肖林从民生公司辞职出来,自己创业,想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以自己的绵薄之力,为家乡做点事,这是一件于国家、于社会和白沙的大好事情,既支持了抗日,又为江津乡下的农副产品找出路,增加农民的收入。我想问你姓陈的,你也是知书达理的人,这些道理你应该晓得,他这样做有什么不好?你们骂他‘为富不仁’,什么叫‘为富不仁’?他的钱是偷、是盗、是抢来的?你们无非就是说他没‘救危济困’吧,没有拿出钱来供你那帮文朋诗友出报出刊出书之类吧?不过今儿个我倒是要问问你——当今中国最大的‘危’是什么?最大的‘困’又是什么?陈先生,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正处在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上啊,我们的家国没有了,民族灭亡了,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现实你不会看不到吧?”
“这……这这……”陈树林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肖老板有什么错误值得你指责呢?你为什么恨他恨到要暗中算计他呢?我知道你们曾经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是弟兄啊!陈先生你能给我一个解释,一个说法吗?!”
“我……我……”平素里口若悬河,能说会道,素有“白沙第一嘴”之称的陈树林结巴着,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你问他要钱办学,你鼓动白沙一大帮文人墨客向他要钱出报出刊出书办画展,你还煽动他的亲戚朋友用娶亲嫁女治病疗伤盖房等等理由向他伸手,我说你羞不羞死个人啊?你还像个男人吗?” “你……你……”陈树林脸色红了又紫,紫了又红,拳头攥得咯咯响,却又发作不出来。俗话说:“女人心,门斗钉,有多长,钉多深。”他听说过这个女人厉害,却不知她会有这么厉害,他不知道这女人还要做些什么。这肖林什么时候和这个姓袁的女人搭上界的?关系还非同一般。肖林是不是在新运纺织厂有股份?那么他们就是生意伙伴了?我……哎,我也太糊涂了。我那么一弄,不是差点坏了人家的生意,坏了她的生意不就是坏了蒋夫人的生意吗?这可怎么得了?那边,袁保姝又感到深深的自责,是她害了他,要不是昨天她多了句嘴,把肖林要来白沙的事告诉了那姓陈的,他就不会遭到突然袭击了。
“你说今天这个事怎么了呢?” 她语气不重,却咄咄逼人。
面对这泼辣强悍的女人,陈树林真还有点怕。她手中可是有一个加强排,还可请求调动江津城里的军需后勤被服厂的护厂警卫连。谁又知道她背后有没有军
天你是不敢回答我怎么了这事?那我把话给你搁在这儿了,如果以后这姓肖的在军统、中统、特务之类支撑着呢?一想到这些陈树林只觉得后背发凉心脏发紧。
袁保姝也是个见好就收的人,见已将陈树林震慑住了,就悠悠地说道:“今白沙有个什么大事小事,我就叫你颈上的‘沙罐’(脑壳)搬家。告辞了!”
江湖老油子陈树林在袁保姝面前败了,平日的油腔滑调、足智多谋、处变不惊、随机应变都统统地灰飞烟灭,无影无踪,只剩下呆傻和发蒙、发怵。
肖林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唉,这个袁厂长哟,你来掺和撒子嘛,他陈树林要找我出口气,就让他出吧。受些委屈,挨一顿揍,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筋骨受得了,袍哥人家是最忌讳内部人员的背叛,我离开民生公司,离开卢先生,当然是驳了他的面子,伤害了他的自尊,他们视为背叛,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肖林的辞职是得到卢先生的许可甚至是鼓励的。其实肖林辞职出来创办“恒源字号”,在业务上还是和民生公司有许多的联系,在一定程度上是民生公司业务的延伸和扩大,对民生公司的发展还起到了促进作用。这些肖林都打算以后慢慢地讲给陈树林听,毕竟陈树林也算是商场中人,尽管他是继承了祖辈的遗产——棕丝作坊,具体经营由兄长陈乾林打理,自己只是甩手掌柜,但是,肖林相信陈树林会比别的“书呆子”们更容易接受他的观点的。肖林还指望通过陈树林做别的误会他的朋友乃至亲戚们的工作,不承想袁保姝这一突然介入,把那原来就混乱的局面搅和成了一锅粥。
陈树林知道,蒋介石入川后就把不听他话的四川袍哥陈总舵爷给毙了,袍哥的拳头再硬也没有枪杆子厉害。如今他得罪了蒋夫人的“贴心豆瓣”袁保姝,她一个小报告打到夫人那里,给自己弄个“破坏新运厂、破坏抗战”的罪名,脑袋不搬家才怪。她要办我这小镇上的袍哥大爷,还不像蹍死只小蚂蚁一样容易?其实对肖林这个自家兄弟,他也只是想给他点颜色瞧瞧,出口气而已。令陈树林没想到的是就在他派出的眼线回来报告说肖林随袁保姝去了新运的葫芦嘴办公楼,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时,老幺兄弟跌跌撞撞进来报告说:“夏先生请您去他的公馆一趟。”这夏先生叫夏仲实,原国民革命军七十八军军长,抗日战场上一员英勇善战的骁将,战功赫赫,曾获青天白日勋章嘉奖,只因不满蒋先生的“攘外必先安内”政策,不愿把枪口对着自家弟兄——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愤而解甲归田。当年他率领川军奔赴抗日前线举行告别仪式,带领全军将士在朝天嘴码头跪别老母,场面感天动地。“不打败倭寇,誓不还家”的誓言惊世骇俗,数万将士齐跪,数万家乡父老送行的场景至今仍在白沙乃至川中城乡传为佳话。而他母子变卖祖田,购置军衣的义举更是感人至深。时至今日,凡原七十八军将士不管什么原因路过白沙,夏先生都免费提供食宿和盘缠,即使是家属子女也一视同仁。夏先生回乡后又捐款兴义渡,集资建高洞水电站,造福乡梓的义举不胜枚举。他在白沙在江津在重庆有着极高声望。“叫我去?不会又是因为肖林的事?肖林啊肖林,老子还惹不得你了哇,动你一根毫毛,居然有这么多人出面干涉,我他妈的还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了。这小子究竟有啥能耐呢?!”
大旗山在暮色中越来越模糊,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轮廓,慢慢地与昏暗的天色糅合成一片。驴溪河水由灰白转为深黑,长江对岸的护国寺已迷蒙难辨。夜来了,把肖林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江风沉重地坠落在他的衣襟上,偶尔一两声青蛙叫成了单调夜色的点缀。随夜色渐浓而来的通明灯火让肖林别样兴奋:戏园子的川戏锣鼓勾着戏疯子的魂,茶馆说书人的惊堂木牵着听书人的魄,街边的豆花馆里仍然顾客盈门。只有天上那弯月儿冷清得让人心生怜悯,时而穿出云层,时而隐入云中,自己给自己找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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