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莽诗歌：寓言与喜剧的外表之下

陈峻峰

一

一眼看去，王老莽是一个豪情万丈的人，且体壮如牛，精力过剩，热情洋溢。了解他的人一定知道，他曾经是个当兵的人。这便要说到他和我的当兵的事了，颇有一些寓言和喜剧的趣味。

今年7月，王老莽的诗歌《错过》在第五届“陈贞杯”全国诗歌大赛中获奖，颁奖仪式在中原九朝古都牡丹之城的洛阳举行，王老莽喜气洋洋，来俺河南领奖，于是从他的重庆城口出发，先到达了万源，然后就坐上了那趟K508次列车：

K508，数字前面的大写字母

其实是汉语拼音快字的声母

相对特快的T，K真是不快!速度、心情，都不快

而追逐一朵花开，掏出里面的花语，都需要时间

从万源到洛阳，注定要一天一夜。注定

要一些周折。注定是牡丹的

一世情缘

——王老莽《硬座就是硬道理》

这时的王老莽不过刚刚出发，还沉浸在对诗人盛会以及洛阳牡丹的想象中，以致矫情地“追逐一朵花开”，而现实一如旅途，许多时候，总不能那么快意顺畅，他必须先到郑州，然后转车才能到达洛阳：

才知道，从万源到郑州，再到洛阳

相当于从重庆到安康，再折回城口

硬坐一天一夜，补卧铺票的13号车厢

我从17号来回走了五趟。最后结果还是

硬坐，就是硬道理

——同上

一向豪情万丈的王老莽，此时此刻也身不由己，只能硬坐在硬座上了：

当时，我是唯一一个活着的行者

我苦熬着。熬这个夜。熬着，熬着

我把夜熬成了乳白色。车厢里的人气

开始去两头排泄，那活色生香的人间气息

从WC袅袅逼出，熏陶着我。在郑州

终于，把我熏下了车

——同上

下了车的王老莽，茫然四顾。他当年就是在河南当兵，偌大的郑州火车站，他应该并不陌生，我仅仅是猜想，这个时候，他恐怕还没有多余的心情来追忆似水年华。当然后来，一切都顺畅起来，中原交通四通八达，坐上高铁，也就眨眼的功夫，洛阳如期而至。

这个过程太快，没周折，没感觉，没意思，他没有写。

二

颁奖会本来也是邀了我去的，而我正在南京，不得脱身，殊为憾事。再则，天知道王老莽，天知道王老莽写诗、获奖，天知道王老莽竟是我当年部队的小兵，就这样，时隔35年后的一次历史性的伟大重逢，仿佛一念之间，就给错过了。35年，漫长如一生，战友间，天各一方，音信皆无。而它具有寓言和喜剧的意味是，王老莽千难万苦，历尽艰辛，好像不是来领奖，而是专程要来河南找我，无巧不成书，因此这好故事还没有结束。

某一天，和参加了洛阳诗会的我们当地的诗人田君一起小聚，席间，王老莽的微信就来了，他是从田君的一个网上的照片认出我来，说我就是当年在部队时的那个陈峻峰。田君立即把电话打过去，通了后让我接，王老莽就在电话里激动万分喊了起来，指导员，我是王老莽，王毅，在部队时我写的东西，让你看过……你给我讲文学……那年我18岁……想起来了吗……放下电话，我就开始想，我不得不承认，我什么也没想起来。这是寓言吗，或者喜剧，35年，我们被生存绑架，被距离阻隔，被琐碎撕扯，被时间抹煞，都和生活有关，恰恰是无关生活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的诗歌，让我们重新联系在了一起，好是喜剧，正喜剧，结局完美;不过也太过漫长了，漫长的几近残酷，设想要是恋人，该怎么过!好在我们是战友，两个大男人，豪情万丈，激情四溢，但也经不起时间的催促，都变老了，固然他比我要小许多。

想想，这就是一场人间的荒诞喜剧了!

三

之后我们加了QQ、微信，开始在网上搜他，关注他的行踪，读他的文字和诗歌，而他每每有了新作，也在第一时间发给我看。其实我最初的目的，是要寻找了解一个我已经想不起来的一个人的面貌，风格，特点，并企望唤醒岁月久远的记忆，而到了后来，我就纯粹在他的诗歌的词语和意象里了，我在看一个叫王老莽的人以诗歌的方式向我讲述他的世俗世界和内心生活。那是一片大地，也是一片领地，王老莽在那里，既占山为王，将豪情和霸气自由挥洒在高山流水之间，也匍匐为足下的子民，将血汗和眼泪滴落在泥土上，稻禾上，草叶上，花朵上，因此就文本而言，王老莽的诗歌涉及的话题很多，譬如当下，在场，诗人地理和身份，以及民间，口语，姿态，隐喻，形式感，等等，在我看来，他时有的精致和唯美，惊奇和意外，及至调侃和谐谑，犀利和疼痛，都披了一张寓言和喜剧的画皮，画皮之内，仿佛包藏祸心，而那正是一颗对生活和生命的热枕之心，一颗赤子之心。

那么现在，我们来和王老莽一起，进入他的大地和领地，先从鱼度河到平溪吧：

鱼度河三个字，河和鱼

两个字，出现了歧义。中午

在烈神坝，我看见一群寸寸柔肠的小鱼

在油汤里集体超度。我感到胃部

一阵痉挛。老村长说：这一段河叫平溪

流下去才是鱼度河

此时，河边传来一阵歌声

一一我愿逆流而上。这流域

还有伊人

——王老莽《鱼度河》

这是一个寓言，或者说是一个关于死亡的寓言，而不是喜剧，在油汤里集体超度的一群寸寸柔肠的美丽生灵，让我们身心痉挛，肝肠寸断;而它又是喜剧，因为这一段河叫平溪，流下去才是鱼度河，也就是说流下去，鱼才能在那里完成超度，而此时的鱼，已在油汤里，已在舌尖，在牙齿，在喉咙，在食道，在胃里，怎么流下去，就随你随意想开去;而这个时候，王老莽听到了河边的歌声，猛然一惊，发现，这流域，还有伊人。但我们却无法随他转过脸来，破涕为笑。

悲惨的小鱼还没流下去，美人却在逆流而上，美人也会，也将会是一条小鱼吗，在油汤里，在舌尖，在牙齿，在喉咙，在食道，在胃里，我的心一抖，王老莽，你好狠毒!

四

寓言，是智者同愚者的游戏，也常常是弱者同强者的游戏。因为地位不等，故有难言之隐，才需要有技巧的言说和隐喻婉转的表达方式;而喜剧常常是把人生最深层的苦难与将死扭曲，送进颠倒的喜剧王国，甚或不期然竟是实现了悲剧的效果。就像王老莽的那一群寸寸柔肠的鱼，就像坐在一旁的那个忧伤而无助的诗人，就像在王老莽的诗歌情境里不能自拔的我们。寓言还是现实，喜剧还是悲剧，我们无言以对。而这种情景在王老莽的诗歌里无处不在，比如他的《环肥燕瘦的肥》《麻雀也是雀》《黑虎》《桂花开了》《哭嫁》《星期七的那点事》《我们仨》《大嫂的腰磨》《失眠》《皮鞋匠》《老报社》《县委门卫室》《拆迁谈话》《八月，和冉晓光喝酒》《天命》《硬座就是硬道理》等等。

我们来看看，他这样来写他林子里的草药《五味子》：

三寸金莲，红齿恋足

本草纲目的密码，悬于唇齿之间

五音不全的鹦鹉说的不是人话

甜酸苦辣;爱。恨。情。仇

缺一味，终不成良药

宫商角徵羽。拨琴的女子，才是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的

五味子

他这样来写他乡下的风物《腰磨》：

下扇仰躺，上扇俯卧

磨栓捣入磨眼，扶住磨臂

腰脉一挺，一扭，磨盘

就风流转动。一推。一转。一推

吚吚吖吖。白浆就汩汩地

从磨槽的下体流淌出来。这就是

劳动与丰收在做爱

他这样来写他深山里的鸟儿《布谷》：

课本上的布谷

说的不是本地话

我也翻译不出这种鸟语

半水半坡的山地，玉米

挺着腰杆眉飞色舞。

那厮天一声、地一声喊的

原来是：苞谷、苞谷

他这样来写他当地的一种民俗《哭嫁》：

一拨锣鼓一抬轿，唢呐吹到鱼度桥

演哭嫁戏的，都是乡政府的男女

显得有点别有用心。在我看来

这欲哭无泪的女儿，巴不得光着脚丫就跑

当娘的莫把这好时光拿来浪费

在一声高、一声低的哭腔里，我听出了弦外之音

王乡长旨在，把养在深闺的景色

嫁出去

最后，我们来看看，他这样来写父亲：

父亲一辈子鼾声如雷

母亲习惯了风雨交加

父亲的鼾声一停就了掉气

母亲坐在他身边吸烟

不时伸出指背在他鼻孔前探一下

父亲躺在鼾声的灰烬上安寝

母亲把指间的烟头

当成一只火花塞，似乎

要把父亲的鼾声重新引燃

——王老莽《父亲的鼾声》

他这样来写母亲：

那年，母亲渴得慌

一检查是糖尿病

输水打针。出院时

跟母亲贫嘴

说，这病还有点甜

两年后，母亲死在我背上

寿终正寝这个词

像本欠账

一直背在背上

后来，我也渴得慌

教授说是糖尿病

处方单上写着：二甲双胍

吡格列酮、拜糖平

母亲的处方单

没这些药。要是

我先得糖尿病

母亲，就不会死!

——《要是我先得了糖尿病》

王老莽真是天赋异禀，另类，寓言家，喜剧大师，狠，我们会这样写父亲、母亲吗?谁敢这样写父亲母亲?我们不会，也不敢，这并不是人们常说的创新，解构，扮酷，装逼，或假以民间立场、非主流、拾荒者、下半身，藐视传统、威权和同类;或专为博人眼球、赚取一笑的标新立异，更没有亵渎和不尊。它就是我们大地上的生存和生活，萦绕着无尽的世俗情绪和民间烟火。而只有王老莽这样具有强大力量的人为之，显示着大山一样精神的支撑，流水一样诗歌的力量;是独属王老莽的思想刻度、纬度和高度，我们在他喜剧的灰色、黑色及至冷色里，一笑，就带出了一世的泪水。

如此，我大可不必多说什么了，这个世界如此孤独和喧哗，如果你不相信，你最好亲自来读一读王老莽，读一读他的文字和诗歌，默读，沉思，冥想，一幅长长的世俗风情画卷就会向你徐徐展开，一篇篇寓言，一幕幕喜剧、轻喜剧，就会在你的不自觉的参与下精彩上演，戛然而止，他不仅考验着你的矜持，伪装，道貌岸然，也考验着你的审美、情怀、智商和情商。文本在表征上无疑是一个躯壳，它必内含肃穆坚韧的主题，到达人类精神的深处，人性的柔软处，痛处，之于王老莽，不过用了寓言和喜剧的外表，外表之下，让我们在甚或荒诞无稽的快乐中窥见世相，在泪水中看见人心。

五

战友情，诗歌缘，我想我和王老莽终究会相见，在我的信阳，或他的城口，它决然不同于QQ，微信，手机，视频聊天的见面，它是面对面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能感受到相互的体温，就像在诗歌里一样。突然想到我当兵时曾在重庆待过三年呢，我的散文作品还冒然入选2010年重庆高考试题，离城口和王老莽近在咫尺，现在说来，仿佛童话和寓言，充满喜剧色彩，固然重庆已不隶属四川，但巴山蜀水，天府之国的千般丰饶，万种风情没变，令我神往;王老莽的城口，有黄安草原、神田界梁、青龙峡、中国亢谷风景区，令我神往;核桃、猕猴桃、山板栗、城口老腊肉，令我神往;平溪、鱼度河上水灵灵的伊人、幺妹，令我神往;还有他的林场，“住着五十万亩松树柏树银杏树/住着五十万亩鸟语/五十万亩花香”(傅天琳诗句)，令我神往;当然，还有酒，好酒，烈酒，城口的苦荞酒，或者包谷酒，66度，令我神往，凭着战友的情谊和诗人的豪爽，我们一定共饮35年12775杯，何醉之有，醉了何妨，因为酒和诗为神所赐，它会让我们青春永驻，不减当年，长生不老。

2015年11月9日寄居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