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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海军舅舅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刘江生    日  期:2019年4月25日     

我的海军舅舅叫温学海,给我的感觉充满阳光:有仪仗兵的身板,笑容很灿烂,心肠柔柔的,骨子里却很刻苦和坚强。他的整个世界,辽阔而又单纯,深邃而又丰实,如同大海。他是拥有信念的海军军人,涛声与生俱来的奔腾在他的血液里,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他终究是属于大海的。不!死不过是生命的圆满,而非生命的终结。

我从小就很喜欢他的乐天。他说我是小草,属于江西的一条山脉,叫罗霄山脉。我的祖籍是江西。他说我生在江津,与他一样,站在几江会望出一派好气象。6月风吹,绿浪起伏,星星般傍落的村庄,溢散了祥和之光。“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他的言语在阳光下飘起雨时,也使我像小草,细长细长地湿了,绿了。谈起他的成长过程,他有一颗对共产党感恩的心。旧社会,家破人亡。1950年,重庆解放,学海舅舅由新中国抚养,进了重庆育才中学读初中,后到重庆一中读高中。新中国“全托”培养,使他在几位同学合影上由衷地写上:我们生活在幸福时代!

上世纪50年代的重庆一中“不让人习惯幸福”,要让同学们举起理想的旗帜,成为社会的栋梁。他有天生的敏锐,戴上眼镜,一眼便能读出一个民族的经历和心事。我和母亲温叙莲去看他,他说他是中共党员,如今高中毕业,报考军校,很是自豪。我们采撷了一束山花,献给他,让他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在庄重中会更加庄重。他抱起了我,用节省的零花钱为我们买了回家的车票。再见时,他在血液里继续流淌句子:“小草拥有太阳的根,更在乎以后的拥有。”

蓝天,闪烁着大海的颜色。他在阳光下穿着空军军装,炮兵学院有他灵魂的雷达。雷达里有切肤之痛,那是瑷珲割地与庚子赔款的耻辱印记。从积贫积弱的岁月出发,崛起新的长城,让满分的成绩洞穿学业的难题,寸寸时光,有了军魂的高度。毕业的晚上,作为学院领导的将军说:“你叫温叙海,不如叫温学海,先分到海军学院任教,搞科研。”“一定要建设强大的海军!”他让我想到一段历史的背景。

朝霞涌动,晴空海浪淬炼了学海舅舅入海上天的筋骨,他和苏联专家一起,从潜艇出海入手,解答反“千里眼”跟踪的难题,让海狼和天蝶嗅不到潜艇深海的气息。苏联专家走了,他毅然穿起虎鲨的衣裳,向仿生学提问,追踪电磁场。游动的鱼类,放下触须;海藻的细腰,挂满汗珠。渤海湾深深浅浅的水雷防线,有他的智慧和力量。

驱逐舰出海了,没有炫耀自己,而是在遮蔽自己。采撷玳珠般的琼花,他在航海日志中写道:“看到前面的夜色,我们从不惧怕,向前看到了使命。学会向前看,就会有成就感。”他从海鸥的脸上,看得到家乡,看得到原野的小草,做着山花开遍的橄榄枝梦。

从深海走到大漠核弹实验场,再回到深海,洞穿冷战的岁月。一次,潜艇在海峡潜伏了7天,让奇特的黑匣子,囊括了海狼进退的参数。海对海,海对空,海对地,他怀抱一大串的传说和故事,还有向往,让我恨不能快快长大,炼成铁,炼成钢。

也有风云和海浪忘了对白的年代,他随8341部队到清华大学支左。他说陈云的儿子在他领导的一个系里,会装收音机……而我想和他合作画油画,画有潜艇露出海面的壮观景象。为了践约,我用半年读懂他的高频雷达教材:电压叠加,栅级,阳级,电流震荡……他有牵引力,我有文革失学的时间。

他也有着放松的日子。在一个画家那里,他看着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油画,惊叹道:你在哪座山上?听见我的呼唤吗?请回答。我愿意给你松绑。我不怕悬崖,却怕平坦——他其实更怕消磨意志。

习惯了生活在动乱的阴影中,国家不幸诗家幸,我想当诗人。清露在我的灵魂中逗留,而我只能像小草一样赞美露水和花朵。不,我也想成为天安门前的诗人!

学海舅舅让人看到了大海内心的苦水及喜悦。他对我谈过西沙之战:登陆艇送陆军登岛,陆军吐得厉害。战机在西沙上空,与登陆艇联系不上,陆军攻占西沙,好在战机没有投弹。他为收复西沙而高兴,好像鱼在海域展示丰富的资源。海疆晴空万里,大批的渔船,有了自由的港湾。

学海舅舅成了解放军总后驻四川海军办事处主任,在重庆南温泉办公,可以修身养性。接兵源,安排复转军人等,放弃一技之长,只能克己奉公。当然,他也送我过一根军官皮带和一件军装,满足我的虚荣心。他让我那在砖瓦厂的父亲从远处来,住在他家,一早陪我父亲去看病。他也为我父亲从北京捎回羊羔皮袄。我也常去重庆南开中学他的家,改善生活,我太瘦了。

“只要你还有一个好故事,而且有听你讲故事的人,你就永远不会完蛋。”那些年月,我的眉宇多了明亮的色彩,不高兴的事情,在他那开朗的笑容里融化了。

后来,海军的灰军装更换为海蓝的军装了。他那风姿绰约的女儿们,用寸寸心思擦拭着学业,他却翻动着《战争论》,说想回北海舰队去,他说他的使命不能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力的温柔也有在指端奔涌的时候,他想看看我诗中的情绪。他说当兵的人,只能坚定拱卫国防的信念,才能赢得国家的长治久安。他在等待中,正像我抱着我的花盆,等待花开。当然,他心中揣有大海的夜雨。

重庆的夏天炎热而不平静。我和他一起逛沙坪坝,我去买了两只冰糕,递了一只在他手里。我吃完了,用手背擦着嘴,却见他仍用手指拿着冰糕棍儿,冰糕还没开封,在化成水,滴下。他看着我惊奇的眼神,像欣赏我的神态微笑道:“军人可不能随便在街上吃东西。”大热天,军容使他的风纪扣依然扣得紧紧。一支冰糕,挤出我心中的“小”来:我从学校分配到工厂,当了几年钳工,应该当技术员了,看来不能请他露脸,哪怕厂里驻有军工产品的海陆空军代表。

学海舅舅在家里脱去严谨的戎装,多了几份人间的温情。我带着第一次爱上的姑娘到他家,请他“参谋”。他说:“你这女友很不错,她家在市教育局住,父母是知识分子,人品很好。我向局里好友方延惠打听过(方延惠当年任重庆市教育局局长)。”他还说:“我就崇尚知识,知识分子应该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知识也是生产力。”我的女友,在我眼里,也一下升格为我顾盼生辉的未婚妻。

在山城饭店,我和爱人结婚的那天,学海舅舅穿着海蓝的军装,来得最早,等着吃喜酒。他还祝福道:“希望你们永远相亲相爱,共同创造精彩的美丽人生!”碰杯声中,他让我感到他是属于海的,仍然是海军。像《海上钢琴师》的故事,主人公敏锐得很少踏足陆地,却深谙世情和风云际会,比如草木和花朵,比如尘世中人所听到的大海的声音。他充满诗情画意地对我说:“大海边有不少的风筝,所以我得去紧紧拉住这一端的线。”

他悄然回到北方的海防前线了。那时是70年代,似乎一场寒风,又将冬天吹来。天色沉沉,欲下雪。应该说,全中国都在下雪,但仍有太阳,到了天堂的毛泽东只是属于太阳。我那与下雪有关的记忆,带有他的温暖,在我的雪地里露出暖暖的微笑。他爱大海,也希望我带着爱人去看大海。只因为,海蓝蓝,有着无边的指向。我分明回信道:“我会以绿风的名义,像小草绿向天涯。不带过多的欲望,带着一生的爱人,还有太阳。”

换班的一群海燕的翅膀,划破大海的蓝天,居安思危的鸟语,抒写了军港的情怀。中国海军走出三岔口领海,从邓小平复出的手势中,找到强大的方向。军港在变高、变深、变宽,海浪在不可遏止地涌动。那些出港的战舰,也有解放思想的头脑和汗水。心中的激光雷达,在为春天赶路。我想他的手势,会永远迎向海蓝蓝的前方。

让科学成为战斗力,学海舅舅和战友为潜艇的声呐减少了潮湿的波段,导弹的发射反抗了“雷电”的截击。“让陆战队多种轻武器,使用同一口径子弹。”他的建议受到重视。他将防潮的海军大衣裹得紧紧,放声道:“海风何烨烨,须眉座中先。疾行发浩歌,目力大有天。”他也在为我写下感言:“是的,看准方向勇往直前。前面有阴影,是因为自己走得还不够前面,是因为自己看得还不太清楚。”中国海军有用“大色块”拼出远海能力的一天。

海军在迈向现代化,学海舅舅的体检报告上,却反映出红细胞减少,这与他参加过核弹试验有关,这就像测出了命运的风向飘带。“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真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政委走来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海军的科研项目,还需要有魄力的人去开发成产品,装备部队。”学海舅舅望着眼前露出水面的核潜艇,朗声道:“明天只是会换个角度,亲近我们的大海和灵魂。”

学海舅舅在作战部门,就要告别海军生涯了,他自豪地又登上了巡洋舰,最后一次去看看今夜的海疆,是风浪,还是平静?海上有多少渔灯?海鸥可安宁入睡?巡洋舰与海盗进行了遭遇战,强大的反蛙人火箭炮,让海盗闻风丧胆。海军为大海舒展地提供了又一天的朝霞。

学海舅舅从锦州海军基地转业了,他担任了重庆716厂的副厂长。老兵新传,他带回来的还有海水,海上弯弯的月亮。中秋夜,嘉陵江有着哗哗流淌的月光,它把心中的世界合二为一。秋后的情绪,涌向花枝,舅妈和表妹们把鲜花举起献上去:蕊很高,抱负也香。

他在工厂军品中遥望大海的胸臆,看彩虹出入。“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他心中的军歌依然响亮。国有企业在转轨变型,抱不稳的是黄桷树里的国防厂,抱得紧的是太阳和热泪的根须。

他领导开发的低频加密对讲机,像梦的形状,像海鹰,充满虔诚、神圣和恭敬,天空和大海是它的家园。圆西沙之战的移动梦,成功的声音,覆盖了广袤的祖国。低频加密对讲机,第一批就装备了军级指挥部。这也是一种仪式,一种示范,一种光荣。

那以后,他说他的海军生涯这才是过眼云烟了,只可谛听,不可挽留。他的故事像一枚珍宝,被遗落在湛蓝的深处,属于大海的记忆,只能凝望,不可触摸。

进行新的跋涉,学海舅舅感到老了,20几年的海军生涯,使他有了海鸥勤劳的习性,也有劳累留下的后遗症,使他常用烧酒散瘀解痛。他在春节看望我母亲,学打麻将,只输不赢,也许是我在旁边朗诵起《海之梦》。他说我的普通话不准确。也许那是他一生中,打过的第一次麻将。

调侃历史人物,学海舅舅称赞李鸿章,没有提及左宗棠,尽管李鸿章在甲午年战败了,《马关条约》成了清政府的耻辱,但让国人的目光关注了中国海外。李、左有着海、陆不同的国防主张。他躺在病床上了,望一望墙上毛泽东接见海军的照片,坚持起来与往事对座,与我干杯。他凝神地听我说起张之洞、卢作孚后人的故事。他还能唱,“这是辽阔的祖国……”但酒量锐减。

又是一次,他谈到了世界海霸,说:“有经济实力,有军力和军事力,就能在海上称王称霸。中国有了核潜艇,也会有航空母舰。”谈到做时代前进的参与者和推动者,他说道:“你写了好多报告文学,应该写写新中国的海军,还有马汉的海权理论对美国建立起海上霸权的作用。”他的心还在真实的远航,这是他对中国海的不老情结。

他有幸福的家,他读《师说》,对女儿更有希望。他是太阳,有推动女儿诗意般进取的动力。多读书,读好书,社会需要的是人才。他并不老,却长期失眠,脑子不好使了,常常胸闷。“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旧,日暮,更移舟向甚处。”伴着山城春天的细雨,我说他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沉醉。

在他家里,他拿出5枚军功章,对我说:“你看过军人欢呼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照片吗?如今,照片中的幸存者就很少了,但是我们永不后悔。”他掏出四方形的浅黄的银行存折:“我一生只有5000元的储蓄,告诉你密码,送给你家吧!”这让我惊慌失措:“我当记者多年,我有钱。”他说:“人生在世,要堂堂正正活人;立功、立德、立言,更要留得清白在人间。”

学海舅舅累了,他说他从大海拿走的那一小片蓝,要放回原处,还给属于大海的那片蓝,还给自己。他不是海边的卡夫卡。他的眼里有大陆架、公海、闭海和半闭海,他的梦在被月色和海风擦亮。他躺下,目测了天空和事业的高度,心胸仍像大海般的宽阔。他望着窗外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分明在说: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就把我埋在这春天里;背靠青山,面朝大海。

90年代。那一天,穿着褪色的海军蓝军装的温学海舅舅逝世了。

舅妈张肇芝说,他早就在与生命争斗了。应该说,他是倒在《诗经》中汲水的地方,倒在用唐诗宋词酿酒的时候,晚年应该享受更多的幸福,他却倒在潜艇游弋渤海的梦幻中。舅妈善良贤淑,50年代毕业于西师中文系,有诗人的气质。她在重庆南开中学教书育人一辈子,静下来的时候,爱听《十五的月亮》。那些岁月,她有一次次随军的机会,但是,她的心更有桃李芬芳。重庆南开中学是重庆第一流的中学校,其中走出了32位中国两院院士。

我那学海舅舅是倒在深度脑溢血凶症上,享年63岁。《重庆日报》刊登了《讣告》。他那已经成为将军的军校好友说:“学海是和平年代献身海防事业的无名英雄,走得太早了。”学海舅舅教过的一批批海军学院的学员,从海军基地,从海疆发来了唁电。

学海舅舅的名字与广袤的祖国永远地联系在一起了。大海的涛声像一个盛装落花的夜在怀念他。这些花开得很突兀,流泪时就像我眼前带雨的坟墓。

十几年过去了,地球绕着太阳而飞,阴阳隔岸的海歌,已被青山封存。如今,我也走向暮年,我那不朽的海军舅舅的非人工的纪念碑,却在我心中更加高大起来:英武、坦荡,谦恭、内敛而含蓄。

又是清明,上坟的日子。我们在学海舅舅的墓前,供奉了海螺和红苹果,还有江津花生和白酒,让人咀嚼沉默时的那种感觉。我那83岁的母亲温叙莲说:“温叙海不改名为温学海,不当海军,不招那份罪,肯定像我一样,还健在。真是姓‘温’呀!”她擦着眼泪接着说:“不过,你不去当海军,他不去当海军,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家!”这是大实话。我接过话题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前世今生,后人生活在和平而又多样化的时代,已经成为社会的有用之才了。

大表妹学有所成,本科和研究生,相继毕业于北京大学,已经成为中央音乐学院研究员了。穿着空军大校军装的大表妹夫相继毕业于国防大学和清华大学,已是北京空军某部的高级工程师了。风有风的音韵,树有树的挺拔。而二表妹成为某地区中共党校的党组书记了。献上的鲜花,全都采自纯真的心上。

学海舅舅肯定还想听听远方的海歌。“主权归我,搁置争议,共同开发。”中国不排除用武力方式解决海洋争端。建设远程航空兵和两栖突击队,建造航母、新型核潜艇,增强二炮海岸战略部署,中国的远航能力,生存和作战能力,已经让人自信。唱着海歌,我们也因天气晴朗饱含蓝色的眼泪。

我在学海舅舅墓前,虔诚地献上我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我将我的8本著作拆散,一页页点燃,如冥币,捎去一份告慰。我是职业记者;我心系小草,笔名绿风、河流……一介草民,书剑两误,但却自豪。我的文学作品充满小草的活力和歌唱;小草绿向天涯,看到大海,放飞成熟和理想,为时代提供了精神滋养。我那曾被学海舅舅“逗”过乐天的女儿,长大后,相继在华西医科大学和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获得学位,如今在异国总领事馆供职多年了。。

一座宁静的青山,使多少旭日频频到访。月明辉清,太阳辉煌。我们放飞的一群白鸽,飞过高山、原野,飞向海洋……“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有歌声传来,祖国在为我们不断送来幸福和吉祥!

我的海军舅舅——温学海,平凡而伟大,功名不朽,永远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