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正堂屋,是一栋一楼一底的木结构板壁房。
堂屋正大门的两边,各有一扇大大的九宫格花窗。窗子的另一侧是两根双手合抱的大立柱,立柱一直往上支撑着木楼和房梁。门前的屋檐称“杆檐”,“杆檐”的上面是二楼向外延伸的木板楼,酷似我们重庆地区的“吊脚楼”。就在出门靠右的一根立柱上,常年高高挂着一个黑不溜秋的竹篾筐。
小时候,我们不知道那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好东西,总觉得很神秘。一天,等大人们都不在的时候,我们几个堂兄弟就搬来木楼梯,偷偷爬上去看,原来里面都是些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写了字的废纸屑,颇感失望。
一次,我假装奇怪地问父亲:“爸爸,那竹筐里装的是什么呀?怎么挂那么高?”父亲盯了我一眼说:“那是你爷爷的宝贝儿,千万别去乱动它!”我心里暗自好笑,顺口答道:“嗯!”
爷爷是位老学究,早年跟我的曾祖父学过中医,懂得些简单的接骨斗榫和推拿按摩等手艺。记得我们邻村一位姓杨的小朋友,在放牛时不慎把一支胳膊给摔折了,其父亲背着他来找我父亲给治疗一下。不巧,此时我父亲刚好出诊去了,不在家。见小孩的一支手反转地向下耷拉着,哭得挺伤心,孩子的父亲也很着急。这时,坐在药房的藤椅上正在抽烟的我爷爷,只见他咳嗽了两声,便慢慢搁下他长长的铜烟杆,说了声:“娃儿,过来,爷爷给你看一下。”于是,小孩的父亲就把小孩引到我爷爷身边,让他在木凳上坐下,爷爷便伸出左手轻轻扶着小孩受伤的右手,又伸出右手轻轻揉按小孩受伤的右肩头。为了分散小孩的注意力,爷爷嘴上笑嘻嘻地问那小孩:“娃儿,告诉爷爷,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在读书了吗?读些什么书?”这时,小孩不哭不闹了,对我爷爷的问题一一回答,待问题还没回答完时,只听见“呯”的一声,小孩的手臂一下子就恢复了原样。我爷爷笑着说:“好,娃儿,没问题了,你站起来,把手抬一抬,甩一甩,看还痛不痛?”小孩站起来,将手一抬一甩,不痛不痒,果然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小孩的父亲一看惊呆了,简直太神奇了,他走上去紧紧握住爷爷的手,千恩万谢,非要给钱,爷爷坚决地拒绝了。他告诉小孩的父亲,刚才你娃儿就是肩关节错位了,现在已经复位,手杆没有摔断,问题不大,只是你回去后再找根绷带,将那支手臂向上垫护起来固定个十来天,在这期间别让他做剧烈运动,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并很认真地说:“这些都是小儿科,不吃药、不打针的,我哪能收钱呢?”虽然爷爷不是专职的医生,但附近的乡亲们哪里有点儿痛、有点儿痒,直接来找我爷爷的人也不少。
我爷爷真正的职业是风水先生,就是专替别人看阴宅、看阳宅、看地理、看风水。在我们老家十里八乡,都知道有一位著名的风水大师叫余九林,据说广安那边就有人过来专门请他去看地。他还带了一大帮徒子徒孙,个个都发展得不错,业务做得风生水起。爷爷年轻力壮时常年在外奔走,回家落脚的时间很少。但后来随着爷爷年岁的增加,行走不太方便了,我经常看到别人抬着华盖来把我爷爷接走,有时几天、有时十天半个月后又把我爷爷送回来。而爷爷总是那么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徒子徒孙也很孝顺他,常常接他去玩,有时还把我带上,整天好吃好喝的供奉着。
爷爷最大的爱好是看书。什么三国、西游、水浒、说唐、枕中记、封神榜等等,这些古典文学名著我最先就是从他嘴中得知的。那时候,农村里还没有电视机,连收音机、手表等这些东西都是稀罕之物。在我们邱家河,不管是寒冬腊月围着火塘烤火,还是盛夏秋夜聚在院坝乘凉,全院子的人都集中在一起,其中一个最核心的项目就是听我爷爷海阔天空的吹牛讲故事,有时通宵达旦。我知道,这些故事都是从他那些老掉牙的板印线装书上来的。爷爷的书藏在床前一个黑色的大木箱里,有好几次,我也想偷偷打开那只大木箱,看里面究竟装着些什么书,用手一摸,才发现这箱子的门开在背面,上面始终挂着一把沉甸甸的大铁锁,我四处找过,却总找不到开锁的钥匙。偶而一次,和爷爷一起去小河边洗澡时,发现爷爷的钥匙就揣在他贴身的衣兜里,从未离开过身,从此我也打消了要探秘那只大木箱的想法。小时候,我长期挨着爷爷睡觉,爷爷睡在床的这边,我就睡在床的另一头,替爷爷偎脚。爷爷总喜欢夜晚看书,那时我家还没有通电,为了读书方便,爷爷就在床顶上栓一根细铁丝,铁丝穿过蚊帐,悬在床中间,末端做成一个像钓鱼的弯钩,然后把煤油灯挂在弯钩上。每天晚上睡觉前,爷爷就放下蚊帐,取出他那厚厚的板印线装书,一看就要看到深夜。好多次我半夜起来上茅房,都看见爷爷坐在被窝里、披着衣裳、带着老花眼镜在认真阅读。他的那些书都是些繁体字,密密麻麻的,又没有标点,并且要竖着看,反起翻,我根本就看不懂。爷爷读书时,一读就容易入迷。记得最深刻的一次,我还在读小学,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忽然半夜被惊醒,只见床顶上一团大火,纱质的蚊帐正在熊熊燃烧,而爷爷已翻身下床,一手掀开被子,把我一下子拉出床外,他迅速取下煤油灯,扛起被子跳上床奋力扑打火苗。这时,睡在里屋的父亲听到响声,发现不对劲,出来一看也慌神了,说时迟那时快,父亲抓起竹筢就上床“参战”,经过一阵奋力扑救,最后终于把火扑灭了,床顶上烧了好大一个窟窿。我蜷缩在一旁看得战战兢兢,吓出一身冷汗。这一次,把全家人真的吓了一大跳。后来听爷爷说,是他太大意了,由于看书太专注,油灯的火苗太旺,将蚊帐点燃了,他竟还不知道。从此以后,爷爷好像再也没有用煤油灯在床上看过书了,但他看书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只是将煤油灯换成了手电筒,再后来就换成了电灯了。
爷爷最令人仰慕的是他有一手好书法,他的书法笔力圆润饱满、遒劲刚健、俊逸超脱、功力深厚,在周边几个场镇,无出其右。记得有一位邻水县幺滩场的叫刘久汉的老先生,他和我爷爷是好朋友,经常来我家做客,而且也写得一手非常漂亮的毛笔字,他的字体风格跟爷爷完全不一样,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现在想来应该是柳体字吧。他见我爷爷在教我写字,就凑过来跟我爷爷开玩笑说:“余老先生,算了吧,你那字他学不会,你是几十年的功力铸就的,他哪里达得到那水平?还是让我来教他基础的吧。”于是,刘老就拿过我的笔和本子,每一页给我写了一行字,叫我照着临摹。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几个字:“龙凤呈祥”“鱼跃鸢飞”“国泰民安”“万事如意”。我爷爷似乎也认同了他的意见,以后就叫我照着那几个字写。这也让我从此解脱了,因为每次练字,我爷爷都要坐在我身边,手把手叫我捉笔、运笔,而且只能照着他的意图来,稍有不慎,头上就要挨“壳钻儿”,还要遭训斥,所以练字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压力和负担。以后我就有点讨厌练毛笔字了,也许就是那时候留下了一些心理阴影。我爷爷的毛笔字确实远近闻名,不管是过年过节,或办大酒小席,或乔迁新居,需要写联、题字的,人们都要来登门盛情相邀。民间特别看重供奉在神龛上的“天地君亲师位”几个字,书写的时候讲究“天不连二,地不离土,君不开口,亲不闭目,师不齐肩,位要端固。”这里的“天”指天老爷,就是玉皇大帝;“地”指地王爷,就是土地菩萨;“君”就是指皇帝,“亲”就是指父母,“师”就是指老师,合称“五圣”,把他们奉上神位,供家人常年祭拜,这是我国几千年来老祖宗立下的规矩。所以写这几个字是一件非常庄重严肃的事情。凡写这几个字的人必须满足几个条件:一是毛笔字写得特别好,必须是一气呵成,中间不能有任何回填或补笔;二是字体必须庄重儒雅,沉稳大气有美感,能镇得住堂;三是写字的人必须是德高望重的名人或老者。所以,我爷爷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们周边几十里地,大部分家庭中神位上的那几个字都是爷爷的手笔。有时为了写那几个字,别人专门派华盖或轿子来抬我爷爷去。他可算是我们当地有名的文化人了。据说爷爷的书法也得到了我曾祖父的正中嫡传的,这一点也不假,因为现在我家存留下来的很多古书,就有我曾祖父和我爷爷他们的手抄本,全是用毛笔写的楷书或行书,字体工整匀称、字形优美超脱,就像用机器打印出来的一样。
听父亲讲,书在我家遭过一次大劫难。那是在“除四旧”期间,村里有人去乡里举报,说我曾祖父余惠元虽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一名老中医,但也精通一些“巫医”“道法”,我爷爷余九林是正宗的风水先生,是搞封建迷信的,并说我们家里藏了许多宣扬封建迷信的书籍,是“除四旧”必须打击的对象。乡里有人暗地里给我们家里通了信,说是第二天乡里要派人来我家里搜查,如果查证属实,是要抓人治罪的。为了不连累家人,当天深夜,我曾祖父和我爷爷一商量,就叫来几个大汉,挑了几大箩筐书去河边挖坑烧了埋了。后来,乡里来了几个人到我家里到处搜查,除了查到《药性》《汤头》《脉决》《本草纲目》《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等几本中医方面的书籍之外,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是觉得我们家里粮食特别多,坛坛罐罐、箱子柜子、扁桶箩筐到处都装得满满当当的。据父亲说,幸好来的那几个人都是熟人,曾经得到过到我曾祖父和爷爷的救治和帮助,他们就是来走走形式,彼此心照不宣。他们在我家里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对全村人宣布,说余老先生家里除了有一些正儿八经的中医方面的书籍之外,没有其他“四旧”方面的书籍,之后就回乡里去了。其实,他们也知道,粮食下面藏的全都是书,这些剩下的书总算躲过了一劫。
小时候,我们总不理解爷爷,全村他最恨一个人,这个人就住在邱家河的上院,我爷爷无论在什么地方碰见他,都要破口大骂他,哪怕是此人从我们院坝边过一趟路,只要爷爷见到了,必定用最脏的语言诅咒他,连我们院子的狗见了他都要追着咬他。有好几次,我们劝爷爷,说别太过分了,这样既伤别人又伤自己,这个人究竟做了什么坏事让你这样恨之入骨?但每次劝爷爷,我们自己就要遭来一顿臭骂,所以全家人谁都不敢劝他。后来我才听说,当年举报我家藏有“四旧”书籍的人就是那人。怪不得我爷爷这样含血愤天,恨不得一趴口水将他淹死,再踏上几脚,一直到爷爷九十四岁去世,都没有原谅过这个人。可见,当年那一把火烧掉了我爷爷多少心肝宝贝儿,烧掉了我们家多少传家之宝!
正因为爷爷嗜书如命,所以他把每一张纸都看得很珍贵很神圣,尤其是上面有文字的纸,不管是人写的还是板印的,任何人都不能玷污,都不能亵渎。记得有一次,我不慎把一张废报纸踩了一脚,爷爷顺手抓起他长长的铜烟杆就要打我,我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跑远了,回头一看,只见爷爷两眼圆瞪,七窍生烟,嘴上还不停地骂着:“妈里斯(骂人的话),文字是圣人之眼,神圣之物,亵渎文字是要瞎眼睛的,是要遭报应的,老天爷都不会饶恕你!你一天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爷爷一边骂,一边弯下身子把那张纸捡起来,将上面的灰尘用嘴轻轻吹掉,又把纸放在桌面上展开压平,折得方方正正的,揣进了他的布包里。从此以后,我和我的堂兄弟、堂姐妹们,谁也不敢在家里乱扔纸屑了。读过的书,用过的本子,不能扔,不能卖,必须整理好,包裹好,可以束之高阁,也不能挪着他用。记得我一个小堂弟,因为个子矮小,做作业的时候把书放在凳子上垫坐,被我爷爷看见了,他走过去就是一烟杆脑壳,打得小兄弟哇哇直哭,并且大声吼他:“这是圣贤之书,能拿来垫坐吗?你对圣贤之书都这样不敬重,你能读得出来书吗?”说完,他把书拿上来放在桌上,并找来一个棕垫搁在凳子上,命令道:“不准哭了,赶快做作业!”小兄弟只好乖乖地坐回原位。
父亲是一位著名的中医,主要师承于曾祖父余惠元,所以我们家里开了一个药房。药房里每天人来人往,生意很好。特别是抓中药,每天要用很多纸来打包,所以父亲经常去买白纸,一买就是几刀(“一刀”就是一大捆),并雇人从几十里外的场镇上担回来。他的弟子们认为老师花那么多钱去买白纸来包药,这太可惜了,就到处去给我父亲收了许多废报纸来,说这废报纸用来包中药很好,又节省钱。但我父亲从来没有用过,一直把他们束之高阁。后来他们也知道了我们家的特殊家规,就再也不敢提这事了。
原来爷爷收集的那些废纸,都装进了立柱上那个高高挂起的竹篾筐里了。每当他捡到有文字的纸屑后,就将上面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的,并折叠好,揣进衣兜里,抽空的时候,他就搬来木楼梯,把纸屑一张张放进竹篾筐里。等到竹筐装满了,爷爷就要挑选一个好日子,将那些纸带到一个特定的地方,点燃几炷香、烧些纸钱,并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然后把那些废纸一张张烧掉。之后,再把那个筐挂回原处。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实爷爷对废纸的敬重、对书籍的敬重,就是对文字的敬重,就是对圣人思想和智慧的敬重,就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敬重!
这个黑不溜秋的竹篾筐,就是爷爷的纸篓。它永远高高悬挂在我记忆的深处。
(注:该文发表于《海外文摘》201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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