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鹏程送来他的新著《藏地心迹》,嘱我写点儿文字,我当即答应。我从来没有这样爽快答应过其他作者,其原因是我也是报告文学作者。自1973年发表报告文学以来,不知写过多少各种类型的人物,出版了10部报告文学作品。所以拿到该书后,特别高兴,这些年,我已没有读到过货真价实的报告文学了。
一口气读完该书,感慨良多:
作者是诗人,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特长,序章和其余七章39节乃至“后记”,都是如诗一样的语言。一开篇,就犹如电影长镜头般述说了70年来西藏的概况,由远而近,重点突出了中央的援藏方略,落脚在援助西藏昌都的重庆市,接力赛般派出一批批援藏人员,在那里含辛茹苦地工作。然后引入正文,用诗的语言安排了七章39节,全方位地勾勒了重庆第八批援藏者不是英雄,胜似英雄的群像,讲述了一个个援藏人长短不一的感人事迹。全是平实的叙述、描写,没有加油添水的抒发,没有编撰臆想的美化,一气呵成地为读者推出了经历、事迹各各不同的113个人物。他们中有医生、教师,还有党政干部、技术专业干部。之所以说得这样具体,是因为我边看边在草稿本上记下了每个人的名字,然后一个个数下来的。应该说只有少,不会多。
这部作品,叙述、描写了百多个真实的人物,应该算是这些年来重庆报告文学中的第一吧?因此,我将其称为“援藏群星谱”,没有夸大、溢美之嫌吧?
作者安排这百多个人物先后出场,是有其内在筹划的,或者说有着内在的红线贯穿的。这些人物有的占一二页,甚至三四页,有的却只有半页、乃至四分之一页,但有的却多达一二十页,甚至34页,几乎是展开描写,为读者呈现了较为丰满的人物形象。如,对蔡刘勇、杨雪这对同在华中师范大学毕业,同为江津中学的教师,结婚三天后,就双双踏上了为期三年的援藏征途。丈夫是生物教师,妻子是语文教师,作者不吝笔墨,既写了他俩在高原的生活,也写了他俩的教学工作——为每一位学生无私奉献,课余时间和学生打成一片,还写了他俩带领学生制定规章制度,讲文明、爱清洁,树立良好的卫生习惯……学生益西玉珍在作文中称赞蔡老师:“他对我们的爱就像朋友之间那种真挚的感情一样,就算世上所有的玫瑰,再加上世上其他所有的花朵,也不能比拟它的芬芳与美丽。”学生旺姆在日记中赞美杨老师:“你给我力量,让我飞出天空,拥抱彩虹,成长的梦在靠拢。是你画的彩虹撒满了天空,使我苦涩的青春充满色彩……”又如,用16页描写从江北区政法委副书记、综治办主任任上去类乌齐县挂职县委常务副书记、常务副县长,“随时提醒自己,自己就是类乌齐人”的江世红,不仅写了他忘我工作、深入居住在高山峻岭的藏民中调研,“走村入户,多次晕厥依然坚守岗位,体重锐减23斤,不到20天跑完全县6147平方公里10个乡镇82个村居和县直单位、企业”,而他“患有多年胃病,食欲不佳,身体瘦小”,还“有一个负担较重的家庭”“妻子无工作”“援藏出发时儿子仅6岁”“父母年迈多病”“妻子多次生病,只有七岁的儿子给妈妈做饭、洗碗、端水、拿药……”家里不时出现这样那样的困难,有时急得妻子给他电话,打通了才知道丈夫远在天边,只有自己边流泪边设法解决……
每一个援藏的人员都如此,为了西藏的大家,舍小家,把先进的管理、技术带到高原,把优质教学和优质医疗服务送上高原,把有利于昌都建设、发展的有关项目、援助联系到高原……扎根雪域高原,矢志艰苦奋斗,和当地人民一道,尽快改变面貌,和全国各族人民并肩前进。
该作品如一部剪辑到位的新闻纪录片,呈现一帧帧援藏人员的生动图片,展示了他们忘我工作、无私奉献以及发自内心的话语,配上作者诗一样的旁白,有机地构成了重庆市第八批援藏人员熠熠生辉的群像。
整个作品,近40万字,写了这么多个人物,新闻性很强。也就是说,每一个人在作者的笔下都是现实生活中具体的“这一个”,既不高大全,所说的话也不像几十年来某些有名的长篇通讯、报告文学所描写的人物,总说一些套话、空话,或不切合实际,即当事人在某一具体环境下不可能说,而是作者为了拔高人物使之成为典型,凭空杜撰的话语。之所以这些塑造出的如小说人物那样的通讯、报告文学中的现实人物常常经不起时间的检验和读者的质疑,其原因就在于此。中年以上的读者,读过太多这样拔高、杜撰的真实人物的情节、细节和套话、空话的作品。
读了《藏地心迹》,发现里面人物的事迹、言语全是干货,都是每一个当事人干过的、说过的话。作者是个诗人,他只是用诗一样的语言来表示每一个章节,给人以想象的空间,在正文中不少地方,也用诗一样的语言来过渡,起承转合。在描写人物的事迹,写到人物的语言时,却十分吝啬,没有用诗一样的语言来加油添醋,而是照着采访本的记录,实打实地写下当事人在彼时彼地说的话,既接地气,又是活生生的、使人感动的人话。如,江世红因劳累过度,“在办公室昏厥过去”,送医院抢救后,他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看到了天堂的颜色,是灰色!”如果用几十年来某些通讯、报告文学传统的写法,此时的江世红应该会说:“工作做得怎么样了?”或“同志们还好吗?”或“赶快开一个会,研究县里的……工作。”等。因为他是在办公室昏厥的,似乎安上这些话也不错。可是,作者没有偷换江世红的原话,从死神那里走了一遭又回来的人,说出“我看到了天堂的颜色,是灰色!”更符合现实,符合当事人。设身处地想一想,有过这种经历的人——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不是作秀,有谁在活过来的第一句会问到工作,问到组织?等等。芒康县委副书记王代兵,当有人说“王书记为了芒康的工作,头发都白了”时,这位书记却不是冠冕堂皇的回答,而是“不要老拿我的头发说事”。年近50的重庆市人民医院心内科副主任李民凤作为心内科医生兼心理咨询师,又是医疗督导专家组成员,还要参与科室“三甲”创建活动,尽管“‘高反’特别严重”,孩子患甲状腺肿瘤、公公病危直至过世,她都没有返回重庆,哪里需要就出现在那里。她说:“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那里搬。”她察雅县人民医院副院长王呎方面对“高反”——头痛脑胀、胸闷气喘、严重失眠、肠道不适,仍带病坚持上班,只是一句话:“精神不能垮!”重庆市第五人民医院妇产科副主任杨雪梅和队友一道不但要抢救治疗危重孕妇,还要承担昌都市人民医院创建“三甲”的大部分工作,圆满完成任务后,她只是开心地说:“一切努力都值了。”……
在此,要为鹏程点赞,祝贺他身体力行,跳出了几十年来写先进人物的窠臼,回归到通讯、报告文学本来应有的写作、描写人物的正确道路上来了。
写作报告文学是辛苦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其成败在于采访的深入与否,在于吃苦的多少与否。新闻有一句行话,“七分采访,三分写作”。报告文学也如是。
报告文学是在新闻业发展的基础上,通过有识之士和文学嫁接而产生的一个文学新品种,其正式名称直到20世纪20年代才得以确定,常被人们称为文学轻骑兵。中外文学史上,出现了不少有名的报告文学和报告文学作家。自此以后,每当时代的变迁、革命斗争或生产建设蓬勃发展之时,报告文学就快速发展。
茅盾主编的《中国的一日》、梅雨主编的《上海的一日》、叶圣陶《五月卅一日在急雨中》等是中国早期知名的报告文学。1949年以后,又出现了不少有分量的报告文学,如《本报内部消息》《在桥梁工地》,六七十年代的《五十大关》《125战歌》等。七八十年代,以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为号角,掀起了报告文学热潮,出现了一批报告文学作家和作品,《生命之树常绿》《命运》《扬眉剑出鞘》《痴情》《亚洲大陆的新崛起》,等等。可以说,繁荣的报告文学,成了那一时期读者难忘的记忆。
周鹏程秉承了报告文学采写的传统,用双眼观察、用手记录,用心思考,把在昌都亲见亲闻的一切经过剪裁,着力叙述、描绘出来,特别凸显了报告文学中重要的一面——新闻性,即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诸要素。仅这一点而言,就远远超过时下某些报告文学:一是把某单位、企业的工作报告、资料斩头去尾,演绎出来,几无情节,更无故事,遑论细节!二是“非虚构”——缺乏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无法对号入座,经不起质疑的某地,某公路、老李、老张等(如果确实涉及隐私等问题尚可,但正面歌颂的,不用真实的地名、人名、时间和人物,就让人难以理解),至于情节则是根据现实的某一热点,向壁演绎……实则是用小说的写法,但手长衣袖短,又达不到小说的标准,于是冠之以“非虚构”,其实就是真虚构。据一编辑称,找作者核实其中的人物、地点时,作者总是支支吾吾,口头语是“我采访了好几次,但记不起那些人了……”
《藏地心迹》中的113个人物的事迹、地点、时间,都是能够对号入座的。与前面提到的两种情况相比,毋庸置疑,周鹏程是真正的报告文学体裁的亲力亲为者,是重庆中青年报告文学作家的佼佼者。
从这部作品的体量、内容不难看出,由于写作内容的局限(可能是要尽量多展示援藏人员),加上写作时间太紧,尽管作者下了大功夫 ,但多数人物是扁平的,相比于其新闻性,文学性稍欠缺一些。从读者的角度讲,是想读到具有多侧面的援藏人员的典型。不过,我能理解作者的难处,如果塑造了典型,就会减少面——即书里面写到的众多的援藏人员。就每个援藏者来说,他们能够离开重庆,离开自己的单位、温暖的家,抛妻别子,抛夫别子,或抛家离开亲人,去崇山峻岭的高原“享受”稍不慎就会有性命之虞的“高反”,哪一个不是典型?哪一个不该在书里占有一定位置?
何况,这113个人物在第八批621名援藏者中,还不到六分之一。不仅他们,就是这621人,每一个都有一个或几个精彩的故事。要一个个记录、描写下来,要好几部大书才行!只是由于时间、篇幅所限,鹏程没有展开写,而在采访本子里,资料袋里肯定还有更多的没能用上的感人素材。不只是他,所有的报告文学作家都一样,真正写到作品里的,只是采访本上、收集的素材里很少的一部分,也许可能不到百分之二十。由此可见,一个报告文学作者,采访付出的时间、精力之巨大。
我们不能苛求作者,但作为一部报告文学,从完整性来看,又不得不指出,希望鹏程下一部作品选好题材,不要这样赶时间,沉下心来,从众多的群像中选择典型,浓墨重彩,以点带面,奉献给读者更鲜明多彩的人物形象。
我期待着作者的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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