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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命的“小石头”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喻建国    日  期:2020年1月8日     

一颗“小石头”,长在父亲的肝上。

“这颗硬邦邦、滑溜溜的小石头,哎……会要我的命的。”父亲摸着肝区叹着气,无奈与绝望似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

这颗夺命的“小石头”是怎么跑进父亲身体里去的?是掉进酒杯顺着吞进去的?是过度劳累悄悄从鼻孔爬进去的?还是游泳时从肚脐钻进去的?父亲不知道,儿女们更不清楚。

所以,发现这颗“小石头”不是父亲自己,也不是他最疼爱的儿女们,而是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借助一台不说话的机器,才发现它潜藏的位置和个头。

除了医生,父亲是第一个得知“小石头”的消息。那是2002年5月的某一天,父亲呆坐在县城东坡梯道上端的一级石梯上,左手拿着从路边摊买来的一根甜玉米棒,右手摊开那张检验报告呆呆发愣。

最爱吃玉米棒的父亲以往只需几分钟就啃一个,平素视粮食如命的他也绝不会浪费一粒。可这根玉米棒他2个多小时也没有啃完,玉米碎屑洒满一地。

泪水沿着父亲的脸颊,滴滴哒哒落在石阶上流淌漫延,如一条悲泣的河。直到太阳把父亲的身影拉伸到江面上,泪水被夕阳染成了血,他才匆匆忙忙起身,乘坐最后一班到小镇的客车,回到那个倒数着日子的家。

那一刻,我揣测父亲是多么的惶恐,多么的无奈,多么的害怕,多么的绝望。父亲把患病的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只有他刚刚娶到的新娘——我的继母是唯一的知情人。

那一年,下岗4年后的我刚刚在县城一家电视台谋了一份职业,他的大女儿——我的姐姐,他的弟弟——我的二叔,他的妹妹——我的大姑,他的妻弟——我的大舅,都是城里的老户籍了,可父亲竟然没有去串门,更不说透露只言片语,而是直面医生接受最不愿接受的事实,与医生讨论最不愿意讨论的话题。这无异于在伤口上又补了一刀,何等的残酷!

父亲究竟是怎样觉察到身体的异样的?事实上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后来听说是熟人无意提醒他身体消瘦,父亲才在继母的陪同下赶往县城的中医院检查。化血,甲胎蛋白值高达1000多;彩超,一颗“石头”的小黑影,鬼鬼祟祟躲藏在肝部。

这不是父亲想要的结果,可偏偏他又是第一个知道结果的人。父亲梅开二度的爱情才刚刚开张,退休工资正一拨一拨地往上窜,美满、幸福、颐养天年……这些已与父亲无关,他被一颗“小石头”绊倒,掉进了万丈深渊。

父亲把自己包裹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球体里,任凭时间颠沛流离,他独自咽下用痛苦、绝望和不甘心泡制的黄连酒,让苦的味道发酵、加剧、累积,直到痛苦不堪。

一周之后,不吃不喝、不眠不睡、不吃药不打针不治疗的父亲让继母束手无策,无奈之下的她才将父亲病重的真相告诉了儿女们。

随即,父亲被儿女们送到县城人民医院住院治疗。入院前,我曾暗暗地想,要是先前检查的医生是个傻瓜草包才好,要是先前检查的那台机器程序错乱识别错误才棒。但一切的设想都是自欺欺人,医生板着脸当着我的面对父亲进行了宣判——肝癌晚期。

两三个星期前,父亲还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精神抖擞、老当益壮的样子。可现在,他的脸灰扑扑的,手脚略微水肿,眼光干涩暗淡,言语轻声细气,活脱脱断根的葛藤,无精打采地躺在病床上。

再也看不到那个胖胖的背影了,再也回不到那个笑脸常开、哈哈大笑的父亲了……我跑进病房的厕所拧开水龙头,让水流搅拌泪水,让痛苦沿着瓷盆溜进长长的黑洞,暗无天日。

我诅咒父亲肝上的那颗“小石头”,它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它正在偷去父亲生命里的时光,偷去儿女们最需要的父爱。

父亲吃过芭蕉头,嚼过野菜,可从没有吃过石头呀?父亲时不时按住“小石头”,想卡住它的气管憋死它,想把它从粪便里赶出来臭死它。我也想开着挖掘机从父亲的喉管爬进去,把那颗长得怪模怪样的“小石头”碾成齑粉……

病急乱投医。儿女们决定将父亲送到重庆主城的一家肿瘤医院作进一步的检查治疗,期待大医院的专家能创造奇迹,把父亲从死神的血盆大口中解救出来。

主城的医院足够气派,摩肩接踵的患者像赶集。上午一大通检查,下午就给父亲下达了“二审维持原判”的裁决。好在医生开了点县城根本买不到的药,称保肝效果很不错,这对父亲、对儿女们来说,多多少少是一种安慰。

这应该是父亲最后一次到重庆了,即便有第二次,也只有来世了,儿子们都这么认为!那就让父亲多看一眼主城的风景吧,包车师傅听从我们的安排,车子在解放碑、朝天门、三峡广场等繁华路段溜达瞎转,看似漫无目的,其实目的明确。可车窗外再美的风景,似乎都不能引起父亲的兴趣,他靠在椅背上似睡非睡,目光呆滞,满脸愁云。直到到重庆交通大学,父亲见到了他最心疼的外孙女——我姐姐的女儿(正在读大学),他的脸上才有了一丝笑意。但我分明感受到,祖孙俩彼此的目光对视和问候,看似轻轻松松,实则都如刀绞般难受。

父亲回到县城的医院继续治疗,每天大大小小的输液瓶从早上吊到晚上,两双手被输液针刺来穿去变成了青紫色。父亲喝了他弟弟、妹妹熬的那么多鸡鸭鱼汤,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腹水也开始粉墨登场。反倒是那颗“小石头”衣食无忧,越长越大。

住了一个多月院,父亲推说在医院不方便,又花钱,一次一次劝我们把他送回小镇的家里休养。可能是感觉自己时日不多,想回去与三亲六戚、同事朋友会个面道个别,我们揣测父亲的用意,只好随他所愿。

开始几天,父亲的状态确实比呆在医院好了许多,说话、吃饭、行走似乎有所起色。但更大的暴风雨却接踵而来,他开始呕吐、便血,即便喝一点点稀粥,也会翻江倒海悉数退还。“小石头”愈发兴风作浪,那艘载着食物的船,再也不能直挂云帆济沧海了。

为了方便照顾,父亲被儿女们送到镇上的医院治疗,这次他踏出门槛,就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家。

父亲要靠搀扶才能上厕所了,他开始吐血、便血,渐渐吃不下一粒饭,喝不进一口水,常常恍惚、昏睡,最后只能在床上接屎倒尿。多亏后妈和二哥轮流精心伺候,他在最后的生命时日里才不至于过分孤独与苦痛。

父亲的脸完全塌陷,凹进去像两个坑,手脚枯瘦如柴,仿佛石漠化的山峦,露出的全是尖利的石头。抱起父亲,感觉就像一页纸那么轻飘。那颗“小石头”开始分蘖复制,在父亲的身体里招兵买马,它们搭起帐篷,把父亲的肚皮撑得像只鼓。

病危!哥哥分别电话告知,儿女们从四面八方赶回小镇的医院,坐在父亲的病床前。

“对不起,我一辈子没有积蓄,这次治病花了你们不少钱……”父亲的声音很细,却像钢针一样刺得我们心痛。

是的,父亲虽是退休干部,真是没有一点积蓄。这与他拼命送我们弟兄姊妹读书有关,这与他大手大脚招待亲朋好友的热情好客有关,这与他从不计算收入与支出平衡的生活习惯有关……

可父子、父女一场,怎能用钱衡量。你给我们养大,我们为你养老,这是天经地义的。父亲哭了,我们也哭了……

在8月的月末,父亲走了,得知这一结果我还在工作岗位上。没能见他最后一面,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不知父亲是否原谅?

父亲被那颗“小石头”带到另一个世界整整15年了,他在那边安好吗?梦见他的时候,父亲始终保持缄默,要么躲躲闪闪,要么背对着我,要么匆匆而去。应该不错吧,我也只能这样慰藉自己了。

快过年了,我又想起小时候父亲从供销社扯来卡叽布,请来裁缝为儿女们缝制新衣裳的往事,想起他从市场上买的米花、虾片被母亲炸得又香又脆的情景,想起他托关系买来的冰糖、红糖、水果糖吃着的甜蜜样,想起他……

想起这些,我就愈发憎恨那颗“小石头”。如果人类有朝一日能彻彻底底消灭掉这颗作恶多端的“小石头”,那一定是全世界的胜利,全人类的福音!我想,父亲在那边也会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