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刮着大风。
余涛听见门响,打开一看,见表舅在外摇晃。余涛惊得“哇哇”两声,生怕风把表舅卷走,连忙搀住表舅,嘴里喊道:“表舅,你来了?你怎么瘦成这样?”
表舅名叫赵云才,曾是一位壮汉。此时,表舅穿着一身蓝色衣裤,一脸黑皮,双腮凹陷,眼睛眍䁖,让人怀疑是鬼魅出现。表舅进屋后腰一软,坐在沙发上,头一耷拉,颈上有个黄幽幽的小牛头甩呀甩。那牛头有拇指大,用一根黑丝绞成的细绳儿吊着。表舅嘴里咕噜一声:“我快去阴间了,怕不怕我?”
余涛没听说表舅有病啊,他连忙给表舅倒杯开水,说:“你是我表舅,我害怕你就不是人。”余涛摩挲表舅枯瘦的双手,有些抖索,“我看啊,你脸色红润了许多,小病打不垮我伟大的表舅。”余涛违心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表舅没说他是啥病,叹息一声:“娃儿,你就不要瞎宽我的心了。我看淡了,人早迟都是死,怕啥呀?”
余涛笑道:“怕死的人命短,不怕死的人长寿。”
表舅喘息一阵后,说他知道余涛会写文章,好多东西都上了书。他想请余涛帮他写本回忆录。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遭受了很多坎坷,也有许多经验值得回忆,若是写成文字,让他的后代读一读,啊呀呀,肯定是好事。表舅还明确表示,他会给余涛辛苦费,他暂时不差钱儿,差的是文化。
余涛心里暗笑。表舅这位有名的铁公鸡,居然愿意付费请人写回忆录了。他想了想,诡秘一笑,问表舅能给他多少钱?
表舅怔一下,不说价钱的事,只是连连感叹,说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刚过六十花甲阎王爷就要收他去当“走狗”,他说的就是走狗这个词儿。他继续感叹:唉唉,人不能把钱带进棺材,但钱能把人带进棺材;唉唉,相信金钱万能的人,往往会一切为了金钱;唉唉,金钱可以买房屋,但不能买家庭,更不能买生命……表舅唉唉声不断,说出一连串关于看淡钱财的经典句子,但不是他的原创。
余涛哭笑不得。
表舅是个药材贩子,一年四季省吃俭用,穿得像乞丐,心里想的赚钱。只举一例,他连妻子治病都不愿拿出钱来,说什么“冤孽病——糟蹋钱”。妻子绝望了,上吊一死了之。妻子说没就没了,但他的钱没有消失。他在大宁河街买有两个门市、一套住房;他又在新城买了两套住房,一个门市。但表舅始终哭穷,“穷”得只剩“房”了。
余涛问:“我给你写二十万字的回忆录,给我十万行吗?”
表舅一听,眼珠像要蹦出来。过了好久,他嘴巴颤抖几下:“你写,看你写的质量如何。”表舅使劲咽口水。
余涛索性再考验一下表舅,笑道:“你颈上那牛头不是古董吧?送给我行不行?”
表舅“哇”了一声:“这个,我不会送人的。”他脑袋一抖,急忙伸手将衣领收拢,掩住丝线吊着的牛头。
余涛哈哈一笑,撒谎道:“赵冬哥说你近期对他很好,对你孙子也大方了。赵冬哥说,看在我才参加工作不久,妻子没职业,房租只付一半,每月三百元。”余涛租住的房子就是表舅的。
表舅忽然站起身,双手一舞,吼:“他说的算数?”表舅脸上闪烁吓人的黑光,嘴里咝咝几声,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身,说他回家服药去;还说明天再来找余涛叙说他的经历。表舅说完,颤颤巍巍走出屋去。
屋外风小了。余涛看着表舅在街上直晃悠,他对着风声摇头苦笑。
第二天,表舅没来找余涛。
过了几天,余涛接到赵冬的电话,说他父亲表示余涛的房租每月只付三百元。余涛一惊,好久没回过神来。
三个月后,余涛又接到赵冬的电话,说他父亲的病是误诊,父亲又去山里收购药材去了。余涛大笑道:“冬哥,你父亲这一生心里只有钱财二字。”赵冬忽然反问一句:“若世间没有几个爱财的人,社会能发展吗?”赵冬要求余涛重新找房子,因为他父亲忽然思想开通了,找了个比他小十六岁的女人,也就是要给赵冬找个崭新的后妈。余涛听后一时语塞,便宜房租只享受了三个月。
余涛再看见表舅时,是一个清晨,表舅骑着一辆三轮车,呼噜呼噜在大宁河街跑。表舅身体胖了许多,一手握车把,一手捏馒头。
余涛想闪身躲开,来不及了。
表舅刹住车,喊道:“涛娃,回忆录暂时不写了。”表舅取下戴在颈上的牛头,“我属牛,这是我自己雕刻的。这绳儿是我用老婆的头发丝弄成的,她生前有两把好长发啊,真的。这是宝物,你帮我保管着我才放心。我到时会付你钱的,龟儿扯谎,五千行不行?”表舅双手抖索,将“宝物”放在余涛手里。忽然,两行泪水从他脸上滚落而下。他抹了把黑脸,骑着三轮车走了。
余涛望着手里的宝物,感叹一声:“表舅,这就是你最好的‘回忆录’啊。”
这时,热风吹过,头发丝绳在余涛手里轻轻一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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