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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刨猪汤”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舒德骑    日  期:2020年1月15日     

儿时家贫,又遭遇“自然灾害”,肚皮总是喂不饱,时常处于饥饿之中。久而久之,就滋生出民间俗话所说的“叫花子嫁女——只谈吃”的心理来。

离乡20多年,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总是牵动着我心灵深处那根敏感的神经,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乡愁吧。

有人说,乡愁是江上漂移的船帆,是河边拉船的纤夫;也有人说,乡愁是母亲鬓边飘零的白发,是小幺妹头上摇曳的蝴蝶结。而对我来说,这些年,最能勾起我乡愁的,却是家乡的美食:那滨江路上的大河鲜鱼,清平巷的活水豆花,临江街的江津肉片,北固门的鲜肉包子——每每想起家乡那些美食,总让人思恋不已、垂涎欲滴。

可,最令人难忘的,还是乡间那“刨猪汤”。

吃“刨猪汤”,其实就是家乡农村杀过年猪时,宴请亲朋好友的一大习俗。儿时的记忆中,乡下有钱人尽管不多,但多数人家不管再穷再苦,新年头上都要弄来一条猪仔,哪怕是用野菜野草作饲料,也要把猪仔养大杀了好过年——这既是表示对祖宗神明的崇敬,也是家中烟火兴旺的象征,更是全家人翌年的肉食所倚。

川东人素来豪爽大方、贤惠好客。杀过年猪那天,杀猪的人家一般都要整治一次家宴,邀请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相聚一回。因猪杀了要下到开水锅滚烫后再刨掉猪毛,所以俗称吃“刨猪汤”。一来主人家借机与亲朋联络感情,二来也有点炫耀的意味,表示自家的日子过得还不算寒碜,也借此比一比谁家的猪肥猪大。当然,能请到客人吃自家的“刨猪汤”,主人家不但不会心痛吝啬,反倒觉得脸上有光,一家老小也是欢天喜地的。

杀猪这天,天没亮杀猪匠就来了。那杀猪凳、猪血盆、烫猪灶、案板等前一天已准备好,此时只需烧一大锅开水,在灶边铺上谷草就行了。一切准备就绪,杀猪匠和他的助手,穿上围腰,挽起衣袖,从猪圈中拉出猪来准备宰杀。此时,人声夹杂着猪嚎,现场一片嘈杂热闹。大人在忙,小儿在笑,只有一家之主的家长,静静地注视着那杀猪匠的刀,一直到猪的嚎叫声止,猪蹄不再抽动,这才放下心来——因为杀年猪,如果杀得不干净利落,不能一刀毙命,主人家相信那是会给全家带来厄运的。猪杀好后,接着就是打连杆、吹气、烫毛、刨洗、开肠破肚,割下猪头和尾巴以备祭祀祖先和神灵。这时客人大都到了,大家都围着看过称、分解。与此同时,主人家则用猪的血旺、肠肚和少部分精肉整治午餐,让前来的亲朋好友吃个酒足饭饱欢天喜地。

“走,明天跟我一起下乡吃‘刨猪汤’!”

从外地回乡准备过年,当年在西藏一起当兵的战友龚老弯,便邀约我和他一起下乡。他老丈人住在乡下,第二天要杀年猪,自然就有“刨猪汤”吃了。

已是隆冬,路边的枫叶红了。片片红叶像绸缎一般,镶嵌在绿色的层林之中。远山之上,有淡淡的雾霭飘浮;近岭之中,有苍翠的竹林摇曳。家乡的冬天和蓉城不同,还真别有一番风味。望着车窗外那些熟悉的山光水色,倏地记起前不久读过的那唐代诗人孟郊的诗句来:

 

才见岭头晕似盖,

已惊岩下雪如尘。

千峰笋石千株玉,

万树松萝万朵云。

 

来到主人家时,猪已杀好,已开肠破肚分解完毕,红白相间的猪肉挂在木架上,似乎在向客人们炫耀着猪的肥硕。院坝里,好生热闹,几张桌子一顺溜地摆着。应邀前来吃“刨猪汤”的亲友们,正三三两两散布在院坝里,嗑着瓜子剥着花生摆着龙门阵,等待着主人家整治的美食端上桌来。灶房里,女主人及帮手们正紧张地忙碌着,不时从灶房飘出阵阵诱人的香味来。

“各就各位,开席啰!”时近饷午,待主人家象征性地敬过祖宗和神灵后,便大声吆喝着亲友们坐上桌来。

当亲友们依次在桌前坐下,那各色各样的菜肴便陆续端上桌来。卤菜、香肠、炸鱼、青菜、花生、盐蛋各色农家小菜,顷刻间便摆满餐桌。少顷,一个硕大的菜盆端上桌来,放在桌子中央——那便是新鲜的猪肝、粉肠、血旺和精肉煮成的“刨猪汤”!那汤,热气腾腾,肉鲜血嫩,汤白葱绿,香味扑鼻,这道家乡传统的菜肴,果然名不虚传!单是那满盆招人惹眼的色香肉香,就能叫人活活挤出口水来。

一时间,那油香肉香酒香,混合着人们的欢声笑语,溢满了整个院坝。院坝里装不下了,又从院墙上漫些出来,浸染了小半个村庄。

“哈,这‘刨猪汤’吃起来有意思、有意思。”从东南亚回乡探亲的牟老先生,被礼请在上席坐着。大概他已多年没有回乡,品尝了几砣粉肠血旺,喝了半碗肉汤后,便赞不绝口起来,“真是汤鲜肉美,肉美汤鲜,别有一番风味!”

“是呀,吃‘刨猪汤’,是这里已延续了几百年的风俗了。”战友龚老弯接过老先生话头,“这道菜,辈辈沿袭,代代相传,已成为我们这里一道名副其实的美味呀!”

“是呀,前不久,我看过《舌尖上的中国》。”老先生放下筷子, “我看,老家这‘刨猪汤’上了那个节目,也是一绝呀!”

“牟老说得对!”龚老弯端起酒杯,敬了敬这远方来的客人,“我们乡下的这‘刨猪汤’,如今已打进成都、重庆大的餐馆,据说还传到了北京,大受食客的欢迎哩!”

“我在想……”牟老先生端起酒杯,若有所思道,“假若东南亚那些华人餐馆,能引进这‘刨猪汤’,我断言这生意绝对会红火。”

“牟老回去后,可以给那些餐馆老板推介推介呀!”

“我侄子在吉隆坡开了一个餐馆,明年我就带他回来,好好跟乡亲们学学这门手艺,把它引进到那边去!”

喝了几碗农村的糯米酒,美美吃过这乡间的“刨猪汤”,到了半下午,谢绝了主人的再三挽留,提着贤惠的主人送的一块正宗的土猪肉,准备回城了。走出院坝,远处飘来熏烤腊肉和香肠的松枝味,旁边农舍门上已贴上对联和门神。鞭炮声中,传来小儿们欢快热闹的嬉笑声——是呀,吃过“刨猪汤”,家乡的年味是越来越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