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将至,我不禁又忆起了红苋菜。
这个与鸡冠花同科的植物,归于蔬菜的行列之后,与花卉的性格便迥然分开了:鸡冠花为了顶戴秋后那个凤冠似的花萼,常于园角苦苦争春,非愤世便嫉俗。而红苋菜则不同,它地不择肥瘠,养不避生熟,比芝麻还小的籽儿,落地数日就生出长长的根须艳艳的菜苗。你理睬它也好,不理睬它也好,它自个儿沐风浴雨拔节向上,十天半月乍一照面,那原本光秃秃的屋后荒土,不知何时已垒满了赤红赤红的一片云霞。
我这是说的昔日做民办教师时,课余种菜的逸兴。确实不过逸兴而已,教学繁忙,偷闲经佑一块菜地,四季时种时断。盛夏时节,红苋菜这个赤红色的小生灵太逗人喜爱了,家贫无须养猫养狗,这水灵灵的小菜秧,却比猫狗更乖巧,更能承欢解颐的了。
那年月购粮凭粮证,买菜凭菜卡,我的居所远离市井独处偏僻,寂寥的生涯中,除了引书本为友之外,伺弄菜秧便成了我每日的必修课。怎样不误农时播种,精耕细作经营,选择肥料助长,这里面,学问大焉,乐趣亦大焉。其时,别的高薪者拿着钱买不到佳肴,吾侪穷书生,四季时鲜不绝,真是融融乎乐也,我独居陋室,常自窃喜。
其实,种菜的意味,远非浅尝辄止。有时,我灯下学习闷了,倦了,便索性扔了笔提上铝皮小桶,到坡下一处水凼叮里哐啷打一桶水,再爬几十级土梯坎,蜿蜒迂回而归,将一头的大汗和手中的清水,尽倾菜土。这时,月上中天,夜风徐来,我忽萌雅兴,有意无意地拔起三二株苋菜,观察良久,发现那赤红赤红的菜根,主根好粗壮,根须好葳蕤,顿悟这些小家伙生命特别旺盛,原来靠的竟是这根柢的坚实、坚韧与坚毅。于是乎,我遽回灯下,再度攻读,常有优于往日的进展而适适然感奋不已。
那一年端午,有远朋来访,他问路时,别人说,你走过去找吧,你看哪儿的苋菜长得好,哪儿就是你要找的人家了。果然,他循着苋菜的线索找到了我。那一日,我俩各品一壶清茶,共赏一江帆影,话系天南海北,情牵古往今来,当然也谈眼下我的种菜技艺,兴致勃发了,还互相争执不休。唠叨饿了,我动手煮饭,饭桌上的菜肴,缺不了的是那碗红红的煎苋菜,不过半瓢羹油,一小撮盐再加三五颗大蒜,不仅我吃得津津有味,连客人也受了感染,边吃边赞不绝口,连说:粑和,滋润,清香。我的小女儿嘴唇被菜汁染得红红的,也怪可爱的一连迭声地叫:叔叔,叔叔,你多吃菜!那一餐,虽无酒肉,人已自醉,那恐怕是我待客的最美的一次佳肴了。
这苋菜的滋味,究竟美从何来,妙生何处?多少年后,我才知道,世间物品,除实用价值外,还有审美价值,这是经济学家所言。而依我个人特殊的感受,除这两种价值外,衣食住行中的一切物品,恐怕还有一个藏得更深的情感因素,譬如我对苋菜滋味的愉悦之感,大率皆缘于此。这正如古人常言:一食一蔬,须经四体劳作,探其甘苦,其味也,则无穷焉。
今年端午节前,我的这位远朋又来信说,他将要造访我的寒舍。但现在早已时过境迁,我还真有点担心,今年节日的餐桌上,不知该选用哪种菜肴,才能合乎这位贵客的胃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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