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是战士,在晋北高原当兵。一天下午,指导员通知我:母亲来队了。
那个年代,通信联络太困难。走时,母亲从川北老家农村发来了一封电报,讲明了出发时间,而到达时间没有确定,我也无法去车站迎接。突然接到指导员的消息,真是高兴!
原来,文盲的母亲坐汽车、倒火车,好不容易到了部队驻地的县城,才发现写有部队具体地址的信封弄丢了。没办法,只好去找民警。
民警问,儿子叫啥名字,是哪个部队的?母亲答,邓高如,就是驻这个县城部队的。民警又问,城里有好几个部队,你只有说出具体的部队名称或代号,才能联系到。母亲说,就是那个“总部队”。民警说,“总部队”更大,人更多,更沒法找。你知道驻在城里哪个地方吗?母亲突然想起来了说,好像驻在“威虎山”。民警一拍大腿说:嘚!大娘,我知道了。随即去打了电话,通知了部队。指导员立即派人赶着毛驴车来到火车站,把母亲接到了连队。
说来有趣,我们连队驻在城里一个山岗上,这里同驻的还有师部文艺宣传队。宣传队正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非常有名。剧中杨子荣那个帅劲,小常宝那个俏劲,座山雕那个凶劲,无不令人拍手叫绝。因戏传名,当地群众也就把这个叫什么岗的小山头,叫成了“威虎山”。我写信时好像提起过这事,母亲沒有记住部队的代号,却记住了“威虎山”的大名,看来,是样板戏帮了她的大忙。
几天后,母亲病了。一不发烧,二不拉稀,只说心慌。指导员知道后,又派人赶毛驴车送她去医院就诊,并让我陪同。
到了师医院,挂了内科号。主诊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医生,据说是军里田副政委的女儿。她身材苗条,五官秀雅,非常年轻,好像刚从学校毕业,还未脱离学生气。
她头一句就问,大娘,您哪儿不舒服?母亲答,周身都不舒服。女医生又问,主要是哪儿不舒服?母亲答,心口子不舒服。女医生再问,是什么样的不舒服?母亲答,心慌,经常莫名其妙地心慌。女医生接着问,怎么样心慌,您能说具体一点吗?
母亲说,就像偷了人家东西一样心慌,害怕被逮住那样的心慌……
听到这里,女医生脸红了。说,大娘,我明白了。
我更是脸红到了脖子根。心想,老人家,你啥时偷过人家的东西嘛?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嘛?在这漂亮的女医生面前,在全国、全党、全军正在开展“斗私批修”的大好形势面前,你怎么说出这种背道而驰、极不光彩的话来。真是太不像话了!
我自然立即反驳说,妈,你一个老实本份的妇道人家,怎么会去偷人家东西呢,你打的就是个比方吧?
母亲不服气,也为了表明她沒有撒谎,一字一句地说,那些年困难时期,吃集体食堂,饿慌了,我不是带着你去偷过生产队的红苕吗?还在外面烧着吃。吃完后一想,那生火烧红苕,肯定要冒烟,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想着想着,就心慌得往外跳!你人小不记事,我可记得清楚!
诚实的母亲,完全陷入了一阵对过往事情的回忆中。忘记了这是医院,这是儿子部队所在的公众场所,这是在军副政委的公主面前,说这些话,让儿子情何以堪!
田医生立即得体地拦住话头,和蔼地说,大娘,我们来听听胸部吧。说着就用听诊器对母亲的前胸后背反复听了多次,还翻看了眼皮,查看了舌苔,检查了血常规,最后得出结论:母亲是由四川盆地的百十米低海拔,到了黄土高原千多米的高海拔,加之沿途坐车换乘过度劳累引起的精神不适症,并非器质性疾病。吃点药,输几天液,就会好的。
在回连队的路上,母亲说,这女儿真乖!年龄这么小,就是医生。穿一身军装,人长得秀气,说话又秀雅,医术又高明,她给我治病,肯定能好!
果然几天后,母亲病愈,心不慌了。回四川老家几十年,直到八十六岁去世时,心脏也没出现过任何问题。
时光迁移,我调离了老部队,原单位的情况逐渐陌生了。但母亲还常问,田医生可好?我也想问,田医生你今在哪里?
这次“心慌”若干年后,我也面临“心慌”的问题了。一段时间,我心慌得厉害,有时“咚咚咚”急跳的心脏突然停了,我还等着它往下跳呢,它却来了个乐谱中的“切分休止符”,顿半拍,又才跳。
我过去从未感到过这心脏的存在,它一直都是默默无闻的工作着。时间久了,或许有了怨气,耍起了小心眼,来了个“顾曲周郎”。我坚持不理它,但不行,它折磨得我几乎不能正常工作了。于是我决定利用正在原军区机关集训的间隙,去部队医院就诊。陪同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在军区机关工作的儿子。
一进诊室坐下,我就想起了几十年前陪母亲看“心慌”的情景。不过,医生此时已换成了教授,少女也换成了老翁,门外清清静静的场景已换成了人山人海的拥挤。
老教授抬头便问,哪儿不舒服?我答,心脏。又问,怎么不舒服?我答,心慌得厉害?又问,怎么个心慌?我答,像一种很激动的心慌,有时还来个停半拍似的心慌……
他不停地操作着电脑,眼睛望着我,嘴巴轻张着,似乎还想让我继续描述心慌的表现。我又一次想起了母亲当年对女医生说的那句话:“就像偷了人家东西那样心慌”,话都到了嘴边——当然我不会那样“山气”,灵机一动说,一种抽了五百万元彩票那样的心跳、心慌!一种异常激动、紧张的心慌……
老教授略显吃惊,后又莞尔一笑。一旁正玩手机的儿子也睁大了眼睛,好像在问:你真抽过这么大的彩票?是福彩还是体彩?啥时抽的?钱怎么用的?
我知道他们理解偏了,便急忙纠正说,一种比喻、形容罢了。
此时,门外已有就诊的病人在喊:快点看,该轮到我了!老教授神态淡定,不以物扰。以商量的口气说,我刚才从网上看了你过去的体检情况,估计就是个劳累过度引起的心跳过速,精神性的心脏早期早搏,非器质型的病变。但是,事情都怕万一,人体是一盘非常复杂的机器,光凭感觉还是不够的。因此,还得上机器,做些技术性的检查,拿出数据来,才放心啦!
我立即面有难色,不愿接受这样的折腾――弄不好心电图、彩超、磁共振、CT,都可能接二连三的跟着上!
老教授看透了我的心思,非常体谅地说,你想多了。医院不是盈利的机构,医生也不是机器的奴隶,咱们先做个最简便的心电图如何?
随后叹说,哎,现代文明有一利就有一弊呀!没有这些高科技手段摆起,你这类病,一支听诊器也能定乾坤。但有了这些高科技、高设备,若不用它,做医生的心里又不踏实呀!
心电图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老教授又说,当然还可以这样认为,心电图就是短暂时间的检查记录,不一定完全可靠,再让你背个“盒子”接受24小时动态心电图检测也是可以的,但我相信你军人的体质是过硬的,不必了。吃点药、输点液,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告别老教授,我把处方和住院证往口袋里一装,高声叫儿子:开车送我回集训基地――不是毛驴车送,老子就已经很满足了!
更满足的是,自那次门诊后,“心慌”之疾逐渐消去,不久痊愈。我想,当年美女医生的亲和、简便和如今老教授严谨、现代的不同行医风格,皆为时代使然。老教授,我们好几年未曾谋面了,你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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