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卡林:在李庄月亮田

倚坐窗前，一杯清茶，一颗虔诚的心，《林徽因传》在我手中一页页地翻过。一代才女的传奇人生电影般一幕幕从眼前晃过，让人思绪万千，挥之不去。又是一年四月天，我再次走进月亮田中国营造学社旧址，去寻找那才华横溢的巾帼诗人，杰出的建筑学家，新中国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者林薇因曾经在李庄留下的足迹。

出李庄一两里，浓密树荫下，一条弯弯的小路连着一个古老的庄园，庄园一侧，翠竹掩映下的低矮围墙内，一个整洁的小院呈现眼前，李庄月亮田“中国营造学社”旧址到了。

跨过厚重的大门，沿着斑驳的青石走进小院，一排灰黑的串架小青瓦房映入眼帘，朴素淡雅，一点也不张扬。走进一间间低矮的小屋内，一方方木质窗棂间透进的淡淡阳光，徜徉其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桌椅，书柜里不知翻阅过多少遍，早已卷边发黄的图书，墙上一张张珍贵的照片和说明文字一一展现在眼前。经过建川博物馆的帮助和打造，低矮破旧的农舍已修葺一新，营造学社基本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陈列的藏品更加丰富，历史的脉络更加清晰。

中国营造学社属民间学术社团，由曾官至北洋政府代理国务总理朱启钤于1930创办，主要从事古代建筑实例的调查、研究和测绘，以及文献资料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经费部分由庚子赔款支撑。抗战爆发，华北大地早已安放不下一张平静书桌。在此危情之下，李庄人民敞开博大了的胸怀，笑迎远方的来客，让一大批中国知识界的精英们，在这里找到一块平静的立足之所。1940年，营造学社同史语所等一大批中央文化机构辗转南迁，经武汉、长沙、昆明，一路颠沛流离，最终落脚在这长江之滨的李庄，五六年后先后迁离。营造学社1946年停办后，梁思成带着书稿和文史资料回到母校清华创办了建筑系。于是，营造学社成了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前身，李庄这个小小的月亮田就这样和中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联系了起来，在中国古建史上确立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地位。大门处，“中国建筑史研究基地”的牌匾将这一说给定格下来。

老屋中部的房间最大，靠窗摆放着五张简陋的文案，案上原始的制图工具一一陈列，写满沧桑。几组蜡像再现了当年这代建筑师们辛勤躬耕的场景，蜡像栩栩如生，人物眼中无不透出智慧的光芒。就在这里，曾经堆满了数以千计的图文资料，这是营造社的同仁们十多年来头顶烈日，冒着生命危险爬上高高的宫殿房顶，通过精心的勘察、测绘，拍照，从全国搜集来的珍贵资料。七十年前，李庄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物资供应不足，加之营造社的经费极度困难，社员的薪酬难以保障。但他们凭着对崇高事业的追求，以惊人的毅力坚守着他们的神圣事业，在坚持野外考察和测绘的同时，将这积累下来的数以千计的图文、照片和建筑素材进行系统化整理，夜以继日，在微弱的油灯下，用最简单的制图工具编写成了《中国建筑史》《图像与中国建筑史》和《战时文物建筑保护目录》等一大批在我国古建史上举足轻重的，具有巨大影响力的鸿篇巨著，把几千年来我们这个古老国度在建筑方面的基因给保留了下来。

靠里一侧的小屋，是林徽因夫妇的居室。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格落下深深浅浅的光影，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翻腾旋转，仿佛是流转的时光穿过渐渐远去的历史，在湮灭中透出时隐时现的影子。一个传奇女子，出自名门，先后求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学院，并选修建筑系课程，后来又到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学习舞台美术设计，博学多才，足迹遍及欧美，又沦落天涯。而就在眼前这排“缺乏最起码生活设施”的简陋的房子里，她以刚毅和乐观的人生态度，用她那过人的美术和建筑天赋参与编写《中国建筑史》和《图像与中国建筑史》工作，承担起了对书稿的校阅，对照片、测草图、数据以及大量的文字的记录处理任务；还执笔撰写了五代、宋、辽、金等朝代的内容。超负荷的工作量，严重的营养不良，使她肺病发作，药品无钱购买，身体日渐消瘦，几乎不成人形。就在这种情况下，林徽因在顽强地与病魔做斗争的同时，仍没有忘记她钟爱的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写下了《十一月的小村》《一天》《忧郁》《现代住宅设计的参考》等一大批诗文。梁思成曾说：“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营造学社的学术精神和士气得以维持，主要应归功于她。”我静立在案前，目睹简陋书柜和桌案上陈列的件件书稿，似乎看见极度疲惫的林徽因先生，在艰难跋涉的间隙，目光从这一方方小小的窗棂望出，穿过竹林，跨过长江，飞过平原，一直到达她所钟爱的建筑王国和文学世界里，到达严峻现实背后的浪漫诗意生活中。

林微因在李庄的困境牵动着许多朋友的心。美国驻重庆领事馆的好友费正清闻讯后焦急万分，千里迢迢前来李庄看望，送来奶粉和一些微薄的资助。他见到梁、林二人如此境遇和精神，潸然泪下，回到重庆后向夫人讲述道：“思成的体重只有四十七公斤，每天和徽因工作到夜半，写完了十一万字的中国建筑史，他已透支过度。但他和往常一样精力充沛和雄心勃勃，并维持着在任何情况下都像贵族一样的高贵和斯文。”

寂静的后院，篾席窗棚用竹竿撑起来；小院内，一位清瘦的中年人喂鸡的雕塑栩栩如生，展厅内一张人物依稀可辨的喂鸡照片告诉人们，雕塑的主人公就是将西方哲学与中国哲学相结合，建立了独特哲学体系的一代哲学、逻辑学大师金岳霖。金岳霖是梁、林早年的邻居，挚友。他闻讯林徽因在李庄的处境，特从昆明赶来李庄看望。初见林徽因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回忆录中写道：“她身体消瘦，面容苍白，只有那双显得又大又秀美的眼睛还依稀可见从前的影子。”伤心至极的他，专门到市场上买来了十几只小鸡在后院喂养起来。小鸡慢慢长大，林先生的营养这才得到一定的补给。与此同时，经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的八方呼吁，营造社员的人事关系纳入史语所等机构中，经济有了一定的保障，林徽因病情这才渐渐好转，营造学社那座冷清已久的房子又重新荡起了欢快的笑声。朋友热情帮助和精神上的安慰，为林徽因战胜疾病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多少年来，金岳霖痴情于林徽因的美丽和才华，并视之为心目中的女神，为之终生未娶；但他始终都以极高的理智驾驭自己的情感，用其超人的精神境界把“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演绎得淋漓尽致，这情缘成为中国文坛的千古佳话，让“三洲人士共惊闻”。

李庄月亮田，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那排简陋的川南民居老屋见证了梁、林一生中最暗哑萧索的时光，却也在战火纷飞中给了他们最忠实的庇护。离开月亮田，我再次打开洋溢着书香的《林徽因传》静静复读，端详着一张张照片细细品味，蓦然觉得，这一代知识分子在那个特殊年代里表现出来的人生态度和对事业执着追求的精神是何等的弥足珍贵。正如费正清所赞许的：“在我们心中，他们是不畏困难，献身科学的崇高典范。”是的，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骄傲。如今，他们在李庄的这段不可复得的记忆，国家用“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形式给定格下来，大师们在这里创造出来的桩桩伟业，留下的一个个动人故事，已化作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让后来人铭记在心，滋养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