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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莽:寒夜(外11首)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王老莽    日  期:2020年8月27日     

 

寒夜

 

街道旷无一人

仿佛人间已被腾空

监控探头像只缩头乌龟

在路灯的腋下左顾右盼

眼神,非一日之寒

这条街上唯一的夜店

即将打烊。这里

刚完成一桩罪恶的勾当

烤架上,一只烤全羊

尸骨未寒。狼籍而绝望

摔倒在地的啤酒瓶

躺在自己的呕吐物上

一醉不起。离席的人

应该都是那些

来自往事的人们。此时

他们还能再次回到往事吗

我不得而知。但我相信

留下来的,一定在等待

再次发生

 

       

 我们一起来数九

 

一场雪落下

大地就被洗白了

世界一览无余。天下乌鸦

站在坟头,不一般黑

人间烟火,充满戾气

接下来,我们一起来数九

是爹妈养的都来数

从一数到九,数到

三九四九冻死老狗

就可以哭了,放声哭

不要错过

一年只有一次

如果你不哭,我看不起你

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哭

我说你没有良心

说你龟儿,是从岩洞头

垮出来的

  

 

 谁,是探路者

 

他们在大山里修高速路

像在纸上谈兵

 

在城开高速A3标段

旗杆山隧道出口,左道掌子面

施工队长袁胜军说:

这边,每天向北掘进6

那边,每天向南掘进6

——我们这叫打南北!

 

所谓工期,就是假以时日

 

当年,副县长廖达章

带领民工修公路,千军万马

像古战场上两军对垒

历史上称之为“筑老哈”

他死后,《人民日报》称他为

——人民公仆

 

再往前推,就是愚公移山

领导,给了他更高的待遇

 

从开县的满月场到旗杆山

与父亲56年走进城口的足迹

惊人的吻合

与脚力挑夫的足迹

惊人的吻合

与茶盐马队的足迹

惊人的吻合

 

谁,是探路者

 

我想,拉伸一个梦

比圆一个梦更难

越直的桥梁隧道,越平的路面

铺在上面的旧梦就越陡峭

 

在时间的弯道

我回头看了一眼

在岁月的陡坡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

 

我不敢相信,伸一个懒腰

就能实现一个梦想

果真如此,留在古栈道上的脚印

一定会走出来

喊一声冤

 

 

扭力

 

北城汽车站,候车室

城口至西安的长途车开始检票

一个吧嗒着旱烟的老人

站在队伍之外,人群之后

吧嗒。烟雾,不断

从他的嘴角喷出,酷似

七十年代某个冬日的早晨

用摇把刚摇燃的老式拖拉机

突突冒出的青烟。他急切

而不自然地向检票口探望

像探望一场洪水中

即将消失的漂浮物,身体

极不协调地前倾,像被什么拽着

他吧哒着,烟雾散开

千丝万缕。他咳了一声

闸口,一个长发少女回头

冲他笑笑,转身走了

他向前挪了一步

这一步,显然

是被转身的扭力

扯了一把  

 

 

孬儿表叔的白毛猪

 

听说孬儿表叔死了

我屁股下的杀猪板凳

往下一沉。我问

那他的白毛猪儿呢

也死了,先表叔一年

唉,我松了一口气

这荣昌猪,也算一生荣昌了

15年前,表叔在三排山上

喂了一头白毛猪,腊月间

他请来刀儿匠,七手八脚

把它抻在杀猪板凳上。刀儿匠

握着尺把长的尖刀

在它昂扬的脖子上,比试

像寻找一条毒蛇的七寸。白毛猪儿

撕心裂肺地嚎叫,嗓音条件

与阿宝不相上下。孬儿表叔

摁着它的头,白毛猪儿的右眼

与孬儿表叔的左眼,形成

一个生与死的夹角。刀尖

已对准下刀的位置,一念之差

孬儿表叔把手一松

白毛猪儿,顺势死里逃生

除夕夜,猪儿匍匐在火塘边打鼾

表叔用鼎罐,煮熟打霜的洋芋

与它共进晚餐。表叔说,

猪啊,儿啊,我不杀你

你活多久算多久,但千万不要

死在我的后头。这头猪

生于2002年,卒于2017年,

享年15岁。在猪类

属于长寿

  

 

打牛垭和我的幺爹

 

盐巴,从万源到城口,

茶叶,从城口到紫阳,

都是挑老二挑进、挑出。

打牛垭,是盐茶道必经的垭口。

后来,公路从左手的歇脚坡

穿洞而去,再后来,又从右手的

广贤垭,打了个洞,扬长而去,

打牛垭没发半句牢骚,

这多像我的幺爹。设若,

我的幺爹还活着,冬月间,

在他满一百岁的时候,

就可以摘脱贫困户帽子了。

你再看,打牛垭,

像不像途中歇气的挑伕,

一展劲,肩膀上的雪上加霜

就抖了下来。他弓着背,

一步、一步,

把夕阳挑上山顶。这一点,

足以证明,打牛垭和我的幺爹,

都是有脊梁的!

   

 

僵局

 

这场雪,持久不融

与时间形成僵局

像一场占领与沦陷的对峙

诸葛寨失守

土城,有十面埋伏

南门城楼传来鼓乐声

疑似空城计。原来

是民间乐队在排练《春节序曲》

与三国无关。此时

一位身穿红羽的少妇

正从东门梯子拾级而上

步履古典

像单刀赴会的使者

 

 

擦鞋的老妪

 

我落坐后才发现

给我擦鞋的是个老妪

她灰白的头顶,略低于

我的俯视,我想退缩

她已将鞋刷置于我的鞋面

如同刀架在脖子上

我足发虚,悬空

她用左手扶住我的鞋帮

右手,开始来回擦拭

她擦得很慢,很吃力

像个笨拙的钳工,用锉刀

锉我的良心,她手背的老人斑

像是锉刀上

落下的

铁屑

  

 

铁匠

 

小时候,父亲打我像打铁

抡锤、锻打、淬火

我始终还是一块毛铁

他恨铁不成钢,陷入物理变化

与化学变化的双重误区

论原理,铁成不成钢

根本不关铁匠的事。一块铁

可以轮着打、平着打

至可以卷起来打

启承转合,赋比兴

成不成器,不仅看手艺

还要看火候

  

 

灯草

 

母亲年轻的时候

常提起她夭折的两个孩子

一个叫淑君,一个叫小牛

淑君一岁死于天花,小牛

生下来就得脐风死了

母亲说起淑君时

眼睛里的灯草被挑了一下

她责备身边的父亲

老王,都是你瞌睡大把她整凉了

说到这里,父亲就垂下头

吸烟,一言不发

后来,我在课文里读到祥林嫂

我就把阿毛想象成小牛

母亲老了,不再提这事儿

我怕她老年痴呆

故意提起淑君和小牛

她像父亲一样垂着头吸烟

一言不发,我想她一定忘了

当她抬起头来,我发现

她眼睛里的灯草,又被

挑了一下

  

 

找自己谈谈

 

酒醒之后

我应该找自己谈谈

从三天前的雨夹雪谈起

从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谈起

从冬至晚上的羊肉汤锅谈起

从最后开的那一瓶江小白谈起

那天,我真的喝高了

在盥洗间,镜子里的那个人

一直盯着我。这已经好几次了

我不想惹事,转身走开

我妈生前常说,让人不是怕人

你狠,你就站那儿别动

你以为你是谁?

我呸,每次见到你

我就想吐

  

 

搬了迁的人

 

1982年我在红花公社

搞第三次人口普查

公社曾书记在动员大会上

吧嗒着叶子烟杆说

如果你几爷子

连几个人脑壳都数不清楚

那就是你妈些胀干饭的

当时我听了曾书记的讲话

深感责任重大使命光荣

我和红色大队会计易守刚

不仅把人脑壳数得清清楚楚

还把支书铺上的蚤子

普查了一遍并比对了血型

只是没能分辨出公母

入户登记时一个耄耋老头问我

县长还是不是敖本惠

我说1949年已经被政府枪毙了

他把我盯了大半天

还有一个中年男子

硬是想不起自己的岁数

只记得68年“十年浩劫”的时候

他的婆娘比他小两岁

我扳起指拇对他说

你好生记到起,现在

你比你的婆娘大两岁

他也把我盯了半天,然后

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第四次人口普查时

他是否又重新忘掉了

今天,我在鸡鸣乡政府

碰到一个中年男子

他问我你是不是李书记

我说我不是那你是谁呢

他红着脸对我说

我是搬了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