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文学天地 > 评论 > 正文

易刚:悲观主义的花朵

——阅读朱玲中篇小说《寻亲》随感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易刚    日  期:2020年9月2日     

 

重庆青年女作家朱玲的近作、中篇小说《寻亲》,是她的一篇力作。这篇小说是作者多年以来辛勤文学创作之后的一次质的飞跃;虽说是质的飞跃,但她(它/文本)却仿佛带着“沉重的翅膀”在飞行,这多少引起我对当下我们的中短篇小说创作当中某些方面、或者局部考察后的一些沉思与遐想,同时,这也是笔者撰写此文的初衷。正因如此,女作家朱玲提供给读者(我)的仅仅是一个创作范例,因为有了这个文本的标靶,我才能有的放矢,但愿不会射脱靶,伤及了原作者朱玲。

著名作家龙应台曾经把作家“分成三种”,即“坏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伟大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的同时认出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刻的悲悯。”(《我们为什么要学习文史哲》,原载2011年10月2日《南方周末》)我认为,《寻亲》这个小说文本虽然从主旨内容到写作技巧上,也许还有些许可供商榷之处,但其文字之妖娆,象征与隐喻的运用,已经足以证明作者是一位有着较好文学感觉的青年女作家了。

《寻亲》第一章节的标题就是“一个人的死是为了触摸世间的暖与凉”,而且,序章(或者叫做“引子”,或者叫做“前言”)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前期铺垫,抑或苦口婆心的引导,而我眼里,更像是“纲举目张”的提领,那就是,作者已把整个文本的基色细心调配好了,它利用一个好使读者先入为主的梦境,先声夺人的就在读者洁白的视野里,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有意无意的涂抹上了一层“奶奶灰”:“一缕夹杂着人声的寒流之气萦耳袭来……‘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无钱莫入众……’”

当然,客观地说,这种诱惑,真使读者欲罢不能,非要往下阅读,看个究竟才好善罢甘休。不过问题也就随之而来,“触摸世间的暖与凉”,其实就是如何看待、如何体察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个骨感的现实问题。

小说主人公明珠的父亲因肺癌晚期去世,他不但没有留下分文遗产,还将产权房以40万元之巨抵押了出去,这对于仅仅靠养老金生活的母亲和“给人翻译文稿”才有一点收入的“我”来说,是何等的意外打击啊。可不是吗?“对于母亲与我这两个掌控家政财权还不足一月的人,却是一个不敢妄想,更不曾拥有的天文之数。”因此,“我们现居的这套产权住房”也不能够再居住了。随后的故事情节,细节描写,跌宕情感,龌龊亲情,等等,都来自于这看似突然却必定迟早都要来到的“一个人的死”。

关于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咱先人有一句俗语“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而民间话语则更是直白,“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它们都说得真是太明白了。人活一世,正如宋朝诗人方岳在《别子才司令》中写的诗句那样:“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人活一世,哪里有那么多事事如意、事事如愿的好事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在围着人转呢?

但是,对于亲情、爱情、友情,这人世的三大情感,它们也分别对应的是亲人、爱人、友人,如果矛盾一旦形成,又有几人真正能够做到舍得与放下呢?一旦真的放下,真的舍得,那就可能面对的是存在感的虚无和人生无意义的困境,更何况还有小说家们已经写滥了的亲情之间的倾轧,爱情之间的冷漠,友情之间的背叛。

再者,只要人活着,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内心如何强大,或出身,或长相,或能力,或财产,如何的高贵、完美、强盛、富足,你的一生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所谓的“要雨得雨、要风得风”,所谓的“一帆风顺,心想事成”,这些吉祥话,从某种意义上看,都只是一些美好的说辞与善良的愿望而已。这就难怪鲁迅先生《立论》笔下“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虽然是大实话,虽然是必然,但却得不到“合家高兴”,还被“大家合力的痛打”一样。

因为从客观上讲,一帆风顺的世界是绝对不存在的,心想事成的生活更不可能随叫随到。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一个参差不齐、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可能完全一致的多元化社会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一旦展开人际交往,既然会产生各种合作与联合,就会发生各类大大小小的摩擦和碰撞,所以,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些隶属于人类内心感受的事物,一定会很自然而然地在你、我、他的生活当中,在你们、我们、他们的生活当中出现。“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那就是两厢的利益和诉求发生了矛盾冲突的结果。正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

英国大文豪狄更斯8岁时,其父因欠下巨额债务,被关进监狱,出来后性情大变,整天酗酒,浑浑噩噩的度日;他父亲死后,狄更斯经常向亲戚朋友救助,但是在自古就很势利的英国,哪有免费的午餐呢?他经常处于无家可归的地步,年纪轻轻就已尝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滋味。但是,这绝不会妨碍他以人道主义的悲悯情怀,创作出经典长篇小说《双城记》。而这,正是龙应台对于“伟大的作家”的定义:“伟大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的同时认出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刻的悲悯。”

这是国外作家的例子,在国内像这种例子也很多:

譬如著名作家巴金先生就说过,“纵使世态炎凉,却总有一种感动存放在你我心间;纵使淡漠无边,却总有一种信仰让我们泪流满面。因为人间不只有坚冰还有火焰,我们要懂得感谢;因为脸上不只有冷漠还有笑颜,我们要学会感恩。”(《我的梦》)他的代表作、长篇小说《家》,主人公高家三少爷觉慧所爱的女孩鸣凤的死,令他看清了家中的世态炎凉。而《寒夜》这部小说,则是巴金在新中国成立前创作的最后一篇长篇小说,在小说作品的最后,巴金先生描写女主人公曾树生最后她想寻回的家已不复存在,只能一个人在世态炎凉的社会里踽踽独行。巴金先生这两部经典作品,无不是作家对不合理社会的控诉,当然也是作家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有所感悟的结果。

再譬如作家史铁生,他的忘年交朋友邹大立曾经撰文写到:“我曾在医院陪护过一段时间重病的父亲,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没有比医院里表现得更为残酷的。”而“史铁生做了一件最难的事,自我剖析。冷眼旁观他人并不难,而剖析自我,则需要很大的勇气和绝对的诚实。”(《我眼中的史铁生》,原载《中华读书报》2011年3月23日)

所以说,有很多大名鼎鼎之人也都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感同身受,不仅名人、文豪,普通百姓也难逃这类“人生历练”。它对于活着的我们更是最稀松平常的事了,对此,我们用不着费神伤脑,哀叹悲伤。对于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要学会看开,心态上别太把它当回事。因为世上任何一个生物,包括人,从本能上看都是趋利避害、趋吉避凶的。

正是如此,我们就没必要、也没有理由去怪罪任何人,更不要对当初于我们不好之人进行埋怨,甚至是仇恨。我们要设身处地的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因为假如让你处在别人的位置或处境上,你的行为也许更好,也许还会比别人更坏,也说不定。

这就是人性。这就是人性的善与恶。而小说家的主要任务,也就是要描写人性,描写人性的善与恶。正如南怀瑾先生在《话说中庸》一书里说的那样:“所谓清浊不分,便如我们的心念思想,善恶夹杂,圣凡并存,同样平等的都在奔流不息,所以叫它是等流之心。但分开来讲,纯粹的善心善念,便叫净心;恶念恶心便叫染心,也就是最容易受外境影响的染污心。”

在中篇小说《寻亲》里,具有“善心善念”的是“我”与母亲;而具有“恶念恶心”的就是几位姨妈们。小姨说,“你们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就是不让大家出力,也该让兄弟姐妹们都知道。结果我把我想到你们家里暂住的想法一说,他们全体就火啦!”特别是小姨,热情鼓动并接纳母女俩暂住的是她,最终“始乱终弃”的人也是她,而这种前后的巨大变化,仅仅是在几天之内完成的,其实质,就是探听到母女俩的确早已“身无长物”!

“那就只有六七万了?”

“也就只是这样子了。”

小姨问得平淡,母亲答得坦然,一切仿佛都在情与理的圈子里包裹着同胞姐妹血浓于水的信任和温情。可是我却从小姨不经意间遗漏出的眼波里触到了异样;是担忧,是遗憾,还是……以我三十载常坐于学堂的阅历看不穿,亦想不透……

因此,读者就能够看到这样的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比起别的姐妹(姨妈)来,小妹(小姨)更为阴险。所以母亲早早就意识到:“我只是觉得——到了关键的时候,自己的姊妹都靠不住……”但是母亲却忘记了一个铁的事实,那就是,当初自己的父母从小妹家里跑了的时候,有人指着她鼻子骂,她都不怕。试想一想,一位跟自己父母都搞不好关系的人,还能够搞好姊妹关系?

正如已故北京大学校长,著名的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说的那样: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作为一种情感感受,古今共有,中外同然。在《寻亲》里,作家朱玲也借主人公“我”之口,这样说到:

母亲说,她如何也没想到,她的姊妹会语出如石。我说,人非佛陀,以世俗之眼看人,以世俗之心论事亦无可厚非;过激的言语尽管伤人,我却更愿意相信这是观点交锋下无心的火花。

是啊,当你得势时,车马盈门;失意时,门可罗雀,这就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一个人的人生,不可避免地有顶峰和低谷。很多人对不同地位的你会采取不同的态度。这就是人情冷和事态凉的一面;但是,也有一些人,会在你身边不离不弃,也有一些人愿意无私的帮助你,这就是人情暖和世态炎的一面。在中篇小说《寻亲》里,相依为命的母女之间,不就是这样具有人性美的温暖吗?母亲甚至还包容“我”的一些缺点。而读者相信,世上这样的母亲越多,我们就更会体察到人间的温暖与温情。

即便是“我”与小姨相处之间,不也一样有短暂的幸福感吗?虽然人家别有用心,觊觎着母女俩的存款额度。然而,正是这位小姨的奶水,(小时候)“让我从此铭记了母乳的滋味,清淡、甘甜”,这是多么温情而感人的场面啊。因此,人性的善与恶,也是应该辩证而论的,正如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应该辩证而论一样。所以人们常说,感谢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让我变得更强大,在那迷离的路上找到自我。

另一方面,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感受或认识,会随着年龄的大小和处境的不同而改变,每个人对此都会有不同的感受或理解,这里有一个定理:年龄大小与处境坎坷同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感受成正比,就是说年龄越大,经历或处境越坎坷,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感受越深刻。反之,年龄越小,处境或经历越顺利,则感受就越浅显。

不过,在中篇小说《寻亲》里,或许还是多多少少呈现出一种悲观:

……在家的我们兀自继续着人多事少,轻松闲逸的慢生活。一部名为《悲观主义的花朵》的小说曾把一句至理印入我泛黄的记忆:“当你觉得无比幸福之时,不幸很快就来了。”而今,这句在现实中应证过无数次的警世之言正悄无声息地逼近我的生活,沐浴在茫茫幸福之中的我却浑然不知。

直至小说的尾声,它与“引子”首尾相应,依然是那本《古今贤文》(《增广贤文》)谈人与人际关系,谈如何处世的条条框框;而在《古今贤文》描述的世界里,人都是虚伪的,人们为了一己之私,变化无常,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从而使整个人类世界布满了陷阱和危机。这些内容自有其消极的一面,但它倡导行善做好事,则是值得肯定的。可不是吗?“美,也是更贴近生存本质的一种现实。”(龙应台:《我们为什么要学习文史哲》,原载2011年10月2日《南方周末》)

在中篇小说《寻亲》里,其实并没有一灰到底,作家朱玲在行文之间,依然对他人、对生活、对社会、对未来充满了希冀,比如在小说里也有这样的文字:“佑和,这名字折射出的温润之光俨然我印象中的这人,温和、从容、纯善、美好”;“夜的浓彩一寸一寸被时间抹去,清晨为这个世界带来又一个崭新的明晰”;“这一夜,我在另一时空维度里看见了清浅的山溪,奔跑的梅花鹿,还有驻于天际的一道虹”,等等。尤其是:

这个被冷雨婆娑了身影,迷蒙了面容的午后,我把一颗赤裸的心与另一份真诚进行了心悦诚服的平等交换,我把一颗蒙尘的心放在流淌的时光中清清洗涤,我把一颗被过往灼伤的心完完全全交付给了面前这位毫无芥蒂的亲人。此刻,我抛却的是课堂上学得烂熟的成语,摒弃了在连篇累牍中搜罗而来的警世之言;只是感觉说心之口是那样的畅快淋漓,应口之心是那样的轻松自在。

是啊,社会如此,生活如此,人际关系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对于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我们都有着各自的、大大小小的感受和理解,因为从我们呱呱坠地开始,一直走向那个未知而遥远的彼岸,这期间,人生短短几十载春夏与秋冬,直到你开始步入社会,成人结婚生孩子以后,就必然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世态历练与人情考验,人们接触的无非是同学、同事、同僚、同志,家人、亲人、爱人、友人,在中国这个特别讲“人情世故”的大环境里,哪一个能脱离得开人情冷暖的干扰呢?哪一个又能脱离得开世态炎凉的来袭呢?一位哲人曾经说过:所有不能打败我的,都使我变得坚强,也使我变得柔软,因为我从中学会了悲悯。我不感谢那些折磨,但是,假如必须承受的话,我会试着去明白这一切在我生命中的意义,然后跨过它、克服它。

在我看来,中篇小说《寻亲》文字之优美,想象之丰富,特别是象征与隐喻的运用,比方说,“我来到了损毁一丝头发乃为不孝的时空之境”;“这座城市的冬夜是一种钻透骨髓的湿冷”,等等,恰如“悲观主义”文本之上盛开的花朵,令人欣喜,作者一改往日直白的叙述语言,而采取更为文学化、也更加私人化的遣词造句,令熟悉作家朱玲文本的读者眼前一亮,在此,恕我不再赘述,还是任由读者诸君慢慢去品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