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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燕燕:无声之辩(连载二)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李燕燕    日  期:2020年10月26日     

 

原发于《北京文学》2020年第9期,同名长篇报告文学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一、无声世界

 

“很多人都会问,聋哑人多吗?为什么在我的生活当中,或者自己身边的亲朋好友里没有聋哑人?感觉聋哑人离自己很遥远,是吗?其实据不完全统计,我国聋哑人有2700万左右,比上海市的常住人口还要多。”唐帅在一次即兴演讲中说。

这样的演讲辞让我猛然想起,除了在轻轨公交上偶尔见到聋哑人,有时也会在繁华广场里看见举着求援牌子、穿着时尚短裙的聋哑女子向路人乞讨。甚至有朋友告诉我,曾经看见一大群聋人穿着名牌到某个人均消费200元以上的饭店聚餐,比画着嚷嚷着要酒水。不是说聋哑人生活困难吗?朋友发出这样的疑问。事有碰巧,在我与唐帅密切接触的那段时间,刚好结识了一位聋哑学校的老师,彼时他正为一个17岁的问题少女头疼不已。女孩逃课,跟人到街头去做销售,销售的什么不得而知,但几天前女孩被派出所拘留,却因为从事色情行当。待到见面,这位老师一再问她,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很倔强的模样。女孩在微信里给老师发了几句话:好人,他是好人,王哥,买东西我,爸妈不愿意。字句颠三倒四,即使读到高中,聋哑人的文字表达也常常如此,但基本能从这几句话中看出端倪。

“这就是‘聋性思维’的表现之一,看问题单一化、表面化。一点小恩小惠,就能让一个女孩子付出巨大代价。”这位老师感叹道。

这里,他提到了一个词语——“聋性思维”,觉得正是这种“聋性思维”,才把聋哑人变成“社会边缘人”,变成唐帅所说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聋性思维表现之二,是把想象当成现实。如果一个聋哑人有三次以上看见一对男女站在一起,经过一番‘头脑演绎’,就会认定那对男女是夫妻。事实上,男人是超市老板,女人是供货商。

“聋性思维表现之三,赖于断字或字面理解,时常答非所问。有个聋人毕业后参加工作,晚上与一帮哥们儿玩,彻夜没有回家,家人打电话给单位,单位领导不会手语,笔叙问他:‘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回家?’他笔答:‘昨天晚上有事。’领导笔训:‘以后不能随便不回家!’ 他笔叙:‘我工作没有随便,今天可以不回家,加班工作,打电话告诉我妈妈放心。’那位领导目瞪口呆,觉得和他无法交流而辞退了他。

“聋性思维表现之四,爱慕虚荣,重于表面,哪怕‘打掉牙齿和血吞’。瞧,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你朋友会看见穿着名牌的聋哑人出入高级消费场所。”

一位心理咨询师曾告诉我她所感知的聋哑人的性格特点。这位心理咨询师曾经失聪10年,通过安装人工“耳蜗”最终回归健听人行列,可是却始终关注着这个群体。

在这位曾与聋哑人有过“通感”的心理咨询师看来,这是一个有着某些特殊性格特征或者说缺陷的群体。

只要是残疾人,必定会因为身上的残疾而特殊,同时相伴而来的是特殊的生活环境、缩小的交往圈子以及旁人看来“怪异”的个性特征。

她设定了一些场景,让我去感受聋哑人和健听人的差异:

——她睡临街的卧室,我睡不临街的。

——她的手机都是笔画输入法,电脑是拼音/五笔混合法。

——当我关上门的刹那,发现手机和钥匙都落家了,心情自然low到极点。当我惊喜地想起,家里还有人时,真想反身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可惜,当我那只敲门的手和门只有0.0001厘米时,脑中瞬间跳过万只小蚂蚱,因为我猛然想起,今天就算把门敲出花来,她也听不到啊……

——停水是最可怕的。想想,只有她在家,水龙头忘关,又突然来水时的场景……可以想象,家里静静流淌的一片汪洋,楼下邻居的满腔怒火,当然,还有她无辜的眼神。

——家里电视经常是静音状态。有时,当我躺在床上刚要睡着,电视突然就很大声,莫慌张,压抑住心中那一万只即将跳出的小蚂蚱,平静地走到客厅,找到遥控器,按下静音键,转身,关门,睡觉。

——她叫我时,发出一声就行;我叫她时,无论多近,都得走到她旁边,拍她,然后交流。当然拍的力度,决定了谈话的友好程度。

——她学生时代的作文基本都是我帮她写的。而现在,每当她要发朋友圈,都会把文字部分先发给我,来回改几遍再发。因为正常人看他们的语句,得把脑洞开大,再开大。

——和她出去购物,总会有些优惠。偶尔也会遇到一些蛮横的商家,他们的眼里对我们写满了嫌弃。

——和他们用手语交流时,他们的嗓子会发出吱吱啊啊的声音,路人总会投来疑惑的目光。

——每次遇到想了解他们的好心人,这些人总会说可惜啦、白瞎了啊之类的。这种话到现在我都没给她翻译过。每当她问我们在说什么,我都很肯定地告诉她,大家说你长得漂亮,然后她就恍然大悟的样子。

……

心理咨询师还特别提到了聋哑人的孤独感、自卑感和敏感。

比如,孤独感是聋人最易产生的负面情绪。独自一人的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群中的孤独。“在公众场合下,人越多,聋人就越难插进去,无论你多么想插进去凑凑热闹,但始终是不现实的。”而聋人却必须天天感受这种孤独。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自己正处在一望无垠的沙漠里,无人能救。一天两天,还可以忍受,但是天天如此,难免心理上承受不住。久而久之,深刻强烈的孤独感不知不觉地深埋心中。聋人群体特有的孤独感,使聋人觉得“天下聋人皆朋友”——自己只有进入聋人社会群体,才能真正体会到被理解、被接纳的快乐。

生活对聋哑人来说,的确艰难。虽然,聋人拥有与正常人一样的健康身体,参与工作的选择性也比肢残、智残多得多。如果在各类残疾群体中评选一类最幸运的,那得票最高的无疑是听力障碍者了。可是,现实并非如此。由沟通障碍和心理因素共同构筑的堡垒,将聋哑人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无声的世界遍布失望、伤痕、穷困和自弃。

 

二、结缘手语

 

 1985年3月17日,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街上时髦点的年轻人已经换上了“灯芯绒”春装。微雨中的重钢医院,矗立在一座山坡上。年轻的父亲已经在医院的产房外,等待了十几个小时。从怀孕开始,这对聋哑人夫妻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引向这个小生命,因为他们孤寂了二十多年的生命即将迎来新的转机。所以,即使物资匮乏,他们也努力给这个尚在母腹中的小生命增加营养。孩子长得很大,折腾了数个小时毫无动静,最终只好改为剖腹产。身为健全人的外婆用不熟练的手势比画着,叫只能吱吱呀呀唤疼的女儿再坚持一下就好,丈夫则用惯常使用的手语示意妻子相信医生,一定会母子平安。

在唐帅出生之前,这对后天失聪的年轻夫妻就曾经为孩子今后的成长问题有过争论。丈夫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得特别压抑,尽管他有许多朋友——当然都是聋哑人,他们抱团,但却被无情地挤压到某个人们废弃的角落里;他们大笑,但笑过以后,却有无尽的苍凉涌上心头。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然后进入到健全人的世界,跟“无声世界”划清界限。丈夫的认知,也是一般聋哑人家庭的选择。健全父母与聋哑子女沟通不良,聋哑父母会主动疏离健全子女,因为种种不得已,聋哑人的亲情总是淡漠。但是,妻子舍不得孩子,毕竟怀胎十月,血肉相系,自己的孩子总想自己带着一点点长大,她不同意丈夫的想法。

手术室外,漫长而揪心的等待。终于,医生出来了,斜靠在墙边的父亲瞥见从生死门中闪出的白色人影,立即迎上去。父亲拉着医生的手,激动地用咽喉呜呜发着声,几乎忘记自己不能说话的事实。片刻,他才清醒过来,激动地在墙上画着“男”“女”。这下,医生总算看明白了,她用手指在墙上比画了一个“男”字,接着,又体贴地伸出右手大拇指——健康。那一刻,年轻的父亲激动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个重达八斤六两的男婴给这个聋哑人家庭带来了巨大的惊喜。母亲抱着历经磨难才生下的孩子看了又看;只读到小学四年级的父亲,兴奋地向邻居借来一本《新华字典》,熬了两个通宵,最终找出一百多个备选字,虽然对一个聋哑人来说,绝大部分他都“识其字不明其义”。一番艰难抉择之后,他拿起铅笔在“帅”字上画了一个圈,重重地。

帅,帅才。父亲从小就明白“元帅”的含义。在4岁因病失聪之前,他常常和小伙伴一起玩打仗的游戏,男孩子都希望自己是被羡慕、崇拜、景仰的那个。于是,那个小名叫“莽子”的胖男孩在出生一个多月时,有了自己正式的大名——唐帅。

“我从小就出生在一个无声的家庭,父母都是聋哑人。我出生以后他们都特别高兴,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坚决地给我贴了一个标签——健全人。他们觉得我应该属于健全人的社会,而不应该和聋哑人之间有任何交流。因为他们觉得聋哑人是生活在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唐帅说。

母亲想要亲自照管孩子的坚持,最终被现实一点点残酷打碎。

孩子的小床被搁在医院的窗边,毫无育儿经验的父母没有防备那洞开的窗户,以及直入的料峭春风。孩子病了,高烧不退,是要命的新生儿肺炎。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父母不知所措,却又无法与医生沟通,只能大哭。医生把唯一能拿主意的外婆叫到一边,劝她说服孩子的父母放弃。外婆断然拒绝了。老人知道,这个小生命对于一个残疾人的家庭是多么可贵!此后几天,外婆每天都去求主治医生想办法救救孩子。父亲上班,母亲还没出月子,那时的重钢医院没有重症监护室,外婆把因为病痛而哭闹不休的小婴儿揣在怀中,吊针扎在小婴儿的脑门上,直接疼在老辈子的心里。半个月以后,孩子活了下来。医生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外婆第一次救了孩子。

出院以后,孩子跟着聋哑的父母回到了他们所在的金属厂宿舍,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晚上,孩子和父母睡在一铺大床上,孩子夹在两个大人中间。有一天,因为一个急事,外婆天不见亮就来了。她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拉开灯,床上的夫妻俩都还在沉睡中。外婆猛然发现,向着枕头的方向没有见着孩子,两个大人之间,是堆砌的棉被。她心下一惊,冲过去一把拉开被子,孩子的头露了出来。才3个月大的孩子泪痕满面,脸憋得通红,此时已经哭得发不出声音了。原来,熟睡中,厚厚的棉被盖住了孩子的脸,无论怎么哭叫,父母都是听不见的。外婆果断地用一块毯子裹住孩子,抱起来,一阵用力拍打,直到孩子哇哇哭出声来。孩子果真命大呀,外婆叹了口气,孩子的父母目瞪口呆地看着整个抢救过程。这是外婆第二次救孩子。

曾经一度认为自己有能力养育孩子的母亲,这回彻底认输了,明白自己必须,也只能和其他的聋哑人父母一样,疏离骨肉。

“没有外婆我绝对活不到今天。”唐帅如此感叹,“经过这件事,父母当下就决定把我送到外婆家抚养。之后的几年,父母既不同意我跟聋哑人来往,更不同意我学习手语。”

  

说是疏离自己的聋哑父母,回归健全人的世界,但实际上,60%的职工都是聋哑人、被外人称作“哑巴厂”的金属厂,与外婆住的重钢家属区相隔并不远,从外婆家走路到父母的宿舍,也就20分钟路程。骨肉至亲,外婆还是常常带着唐帅去看父母。父母那些不能说话的工友,看见“莽子”回来了,都会上前摸摸他的脑袋,捏捏他的小脸,或者在他的手板心里搁一粒水果糖。然而,外婆记得孩子父母的嘱咐,她会在那些工友与小孩打过招呼以后,快速地拖着小孩朝金属厂宿舍奔去,走得很快,直到看见巷口拐角那棵高大的黄果树,方才放慢脚步,叹口气。聋哑工友心底纯正,孩子也确实逗人爱,可是孩子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孩子要走的是另一条路。他今后,可能是那群喜欢在晚会舞台上着力跳迪斯科的年轻男孩中的一个,也可能是那个从小轿车里出来,臂膀里夹着公文包的沉稳男人。他和他们的世界不一样。

幼小的唐帅,是多么渴望和这些满脸带笑,比比画画的叔叔阿姨玩玩游戏呀。他们虽然和爸爸妈妈一样听不见也说不出,但却是有趣的、和蔼的。外婆跟他们比,成天都很严厉。干了一辈子粗活的她,只能勉强写自己名字,但却深谙“黄金条子出好人”的原理。在几次淘气吵闹之后,外婆还特意找了一根竹竿,精心制作了一根“黄金条子”,令小唐帅胆战心惊。

 “其实这也有好处,长大后为了生存我曾流落社会,如果没有外婆操着那根黄金条子立下的土气但正确的规矩,或许我已经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聋哑人的世界再次向唐帅开放。

唐帅4岁那年,有一天,父亲突发急性阑尾炎。身强力壮的父亲之前从未发生过如此剧烈的疼痛,全家人都吓坏了。大家一起把他送到医院。按照惯例,医生会对腹痛的病人首先进行触诊。

按按左腹,往下移一点。疼吗?这里。医生问。没有回答,有的只是咿咿呀呀的叫唤。

按按右腹,下到靠近腹股沟。这里,怎么样?你倒是说说呀!医生有些急了。病人却依旧只是叫唤和挣扎。

时值炎夏,检查台上铺着白布单。剧痛与热,令翻来覆去打滚的父亲,浑身大汗,衣服和身下那张白布单全部湿透。

直到外婆办好手续,从外面进来,才赶着跟医生说:“他是个聋哑人,听不见你的问题,也说不出来。”

说罢,外婆开始艰难地与父亲用手势交流那些医生关注的问题:你哪里疼?疼了多久了?

其实,外婆只会一些粗略的手语,也仅限于一些日常所需的简单交流,比如端碗、吃饭、睡觉等。唐帅的母亲11岁才上学,读的聋哑学校,寄宿在亲戚家。

“绝大多数健全人父母是无法与聋哑子女进行深度交流的。”唐帅告诉我。

等病情最终确定,父亲已经痛得几近休克。

几天后的晚上,外婆主动跟唐帅讲,孩子,你还是要学会手语,为了你的父母,毕竟将来他们还得靠你。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沟通有多重要。所以当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手语。”唐帅说。

 

父母依旧抗拒唐帅与聋哑世界接触,“每每跟父亲表示要学手语,他一脸反感的样子。虽然我知道,作为残疾人,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老来有所倚靠。”

但孩子天性活泼,喜欢蹦蹦跳跳,喜欢东跑西跑,父母也有看不住的时候。于是,读学前班的“莽子”唐帅,每天放学,都会沿着熟悉不过的路径,跑到父母工作的福利厂里,揣着自己的小秘密。

“莽子”可是个白白胖胖、对谁都一脸甜笑的小乖乖,厂里的聋哑人都很喜欢他。叔叔阿姨们逗他,打着手势,最初他都看不懂。但是,一旦跟日常故事挂钩,一切就明了了。比如,开始没有弄懂一个叔叔想要表达的意思,后来这个叔叔打开柜子拿出一个苹果,然后再打手势,“莽子”就明白了,这是在问他吃不吃苹果。那时,金属厂没有食堂,工人们都自己带午饭,肉是稀罕物。看见“莽子”来了,也会有人拿出自己的饭盒,比画,然后打开,夹起一块肉片,“哦,他是在说,莽子,我今天带了好东西。你看,炒肉片,给你吃。”

金属厂里,和那些叔叔阿姨相处的各种细节,使得4岁的孩子一点点掌握了手语的各种词汇和表达。从简单的“你好”“谢谢”,到不发一言仅用双手就能表达出完整的句子。

小唐帅悄悄地“偷学”,引起了金属厂厂长的关注。和唐帅一样,这位女厂长是一对聋哑人生育的健全孩子,她支持唐帅想要学手语的想法。厂长习得很好的手语,当仁不让地成了唐帅的老师。小唐帅学东西很快,几乎过目不忘。不久,在厂里开职工大会的时候,女厂长就让小唐帅站在身旁,她比画手语,给聋哑职工看,唐帅则负责翻译这些手语给健全职工听。

“跟那些叔叔阿姨学习手语,是背着我父母的,他们完全不知道。等到厂长出面支持,我父母就没再说什么了。”

到上小学,嘴灵心活的唐帅俨然成了金属厂里健全人和聋哑人联系沟通的纽带。这个小小翻译,会陪着聋哑人去医院,给医生翻译他们的病痛,会陪着聋哑人到银行存钱取钱,还会替受委屈的聋哑人理论,更多的时候,是帮助厂里的聋哑人与家人沟通,毕竟,家里的那本经最难念。

“那时,我还不知道,就像全国各地都有不同的方言,手语也有方言手语,很复杂。自然手语是方言手语的集合体。”唐帅告诉我。

10岁的时候,父母的一个聋哑人同学从上海来家里做客。那天唐帅刚好在父母这边,见到小男孩好奇地立在大人身边瞪大眼睛瞧着,老同学先是问唐帅父母,孩子会不会手语?唐帅在一旁很得意地点点头。然而,在大人们交流的过程中,他发现“客人的手语跟我们有点不一样”。客人似乎为了考考唐帅,做了一个陌生的手势,然后再用手语问:这是什么意思呢?唐帅答不出来。原来,那个陌生的手势,是用上海方言手语表达的“上海”,与重庆方言手语的表达截然不同。从这位客人那里,唐帅了解到,在中国,每个地方的手语都存在地域差异,“幸亏及早了解到这一点,否则只懂点重庆方言手语的我,就是只‘井底之蛙’。当时我就想,要尽可能多地学习各个地方的方言手语。”

学习不同的方言手语,需要遇见外地来的聋哑人。重庆是个码头城市,那个年代来重庆旅游,一般都是到解放碑或者朝天门,“周末,我就去那些地方守株待兔。只要看见背着背包,用手语进行交流的游客,我就上前跟他们搭讪,跟他们学习当地的手语。”唐帅说。

初来乍到的聋哑人,见到这样一个愿意学习手语的孩子,都会特别热情。很多人甚至拿钱给他,几块钱,让唐帅给他们做个小导游,到不远处的储奇门、十八梯之类去游览。用这样的方式,唐帅短短几年间接触并学习了全国七八个省份的方言手语,“方言手语太复杂了,直到很多年过去,我到公安局做‘手语翻译’,都还在学。”

到了2010年左右,自然手语的形式差不多在全国都固定下来。

看到这里,有人会问,固定下来的自然手语是不是咱们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的,常常在左下角出现的同步手语播报?答案是否定的,电视播报的是普通话手语,属于手指语类,核心是用拼音来表达词汇。同时,手语也不可能与口头语言完全同步,它只能表达一个粗略情况。实际上,聋哑人因为教育水平制约,他们基本上不会用到普通话手语。普通话手语作为官方手语,一般用于聋哑学校教学、大会、新闻播报等场合。

由方言手语集合而成的自然手语是手势语,是象形的,因此被聋哑人普遍使用。自然手语与普通话手语语法完全不同,表达顺序也不一样。

随着手语的不断学习探索,唐帅终于融入了那个父亲厌弃至极的“无声世界”,“这个世界充斥的是孤独、压抑、贫穷、自卑、愚昧、委屈和无数憋在胸中的呐喊。我有理由相信,即使是由这个世界生出的罪恶,也有情有缘。”若干年后,唐帅站在刑庭的辩护律师席上,总会这样说:“他们是社会的边缘人,生存于他们太难,他们甚至根本不明法为何物。我们要做的,首先是教育、挽救、引导。何况,我国刑法的本意宗旨,惩罚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教诲,让绝大部分人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1993年,小小的金属厂年年亏损,濒临破产。就在这一年,唐帅的父母双双下岗。也是在这段时间前后,全国多地残疾人就业的“福利厂”都形势严峻、资不抵债,大批聋哑人下岗。开始有不怀好意的健全人盯上了这个人群,利用聋哑人进行盗窃、抢夺等违法犯罪行为,他们反正说不出话来,公安机关一时半会儿查不出的。而聋哑人喜欢“抱团取暖”,一旦尝到违法得来的甜头,发觉钱那么好“挣”,本就单薄的“三观”很快剧变。唐帅十几岁的时候,就有派出所找到他,让他帮助被抓获的聋哑人陈述案情,“手语翻译”的起点由此开始。

唐帅的父母虽有一身焊工钳工的手艺,却因为聋哑,下岗以后没有了再就业的机会。唐帅外公外婆的生活也陷入困顿,因为几个子女都面临下岗,老人微薄的退休金成了主要的生活来源。14岁的唐帅回到了父母身边。

“父亲母亲会轮流出去一段时间,到外地找朋友讨口饭吃。出去的火车票需要东拼西凑,回来的火车票常常是人家帮着买好了。”

在父母轮流出去“会朋友”的同时,少年唐帅正式开启吃“百家饭”的历程。

“他那时碰面就爱问我,李姨,你今晚吃什么?我到你家去吃好不好?”唐帅父母的邻居李一荣回忆说。李一荣是福利厂副厂长的爱人,一个健全人。唐帅曾在李一荣家里吃过几顿肉。

饶是如此,读中学的唐帅依然成绩优异,虽然学费总是欠着。

2004年,普通的二本院校学费已经涨到一年一万多。唐帅明白,自己因为学费的关系,终究难以迈进大学的门槛。然而,对于一个天资聪慧、学习成绩一贯优异的男孩来说,要一下子放弃也是需要勇气的。何况,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读大学是出人头地的最有效可靠的途径,如果弃学,未来的路也就更加艰险不可测。“读”和“不读”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在唐帅心中反复抛出无数次。

最后一次“抛币”,是在高三的第一次模拟考试之后,他的成绩依然让同学刮目相看,同时他拿到了一份各大学去年招生及收费情况表。看着那些学费化成的直截了当的数字,他确定,这个大学读不起。最后一次的硬币落下,朝上的面是“放弃”。

唐帅主动退学了,“我要念大学,只不过不是一次到位。别人是先念书后工作,我必须把这个顺序颠倒一下。”

2005年,漂泊在上海、北京等地,做过驻唱歌手、卖过盒饭、倒过服装的唐帅回到重庆,用攒下的8万块钱盘下一个卡厅。在他开设的卡厅里,专门招聘了聋哑服务员。卡厅的收入,承担了唐帅下岗多年的父母的生活费,也承担了唐帅的学费——通过自考,唐帅就读西南政法大学的法学专业。

那一年,他20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