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本地人告诉我,重庆这座城市,最好吃的东西都藏着呢。 沙坪坝是重庆市最“老”的主城区之一,这里把山城的地貌表现得淋漓尽致,细观之,如同“折叠城市”。若汽车驶过某架立交桥,往下粗粗一瞧只是几条交错的马路再无其他。如若从指向复杂的立交桥某侧下道,则可能进入一大片被山坡隐藏的凹地,这里分布大大小小的街巷,林立的各色店铺,打蒸笼卖剪刀的都有,之间隔不到10米就夹着一个火锅店——还没到晚饭时间,几个扎红围裙的大姐在店门口用大剪刀剪着干辣椒段,不时有路人扭头看去:“哟,这‘二荆条’看起够凶哦!” “那是!二哥晚上约人来的话,锅底先给你们兑好,整个微微辣就满可以了!”一个大姐抬起头,跟一个路过的矮壮男人说。要得要得!路人其实是熟客。 瞧瞧,立交桥与下方的马路之间,原来折叠着这样一片纯粹的市井之地!即使是长年生活在沙坪坝的人,也很难一下子叫出这一片的地名,若有人提示,他会恍然大悟,继而困惑地说:“你说的地方我知道也去过啊,但没见过这一片儿啊!” 我喜欢重庆美食,常常翻遍角落寻找这座城市的“珍藏”,有一天,终于迷失在“折叠城市”的某片街区里。我被稀罕的街景吸引着,甚至想要和拿大剪刀剪着火红“二荆条”的大嫂拉几句家常。 傍晚六点,重庆火锅融合着浓厚牛油的浓香,流窜在这片陌生街区的每条巷子每个角落。即使盛夏高温,空调的凉气在锅底旺火和翻腾红汤的联合抵制下,已经完全不能发挥作用,一桌桌食客汗流浃背却兴趣盎然。桌上除了山城啤酒便是更新换代却依然滋味醇厚的江津“老白干”,敬酒划拳的吆喝构成了山城餐馆的独特景观,让人联想到这座城市原本是长江边的大码头,码头自有码头的文化。 我路过一个招牌模糊不清的“老火锅店”,不自觉停了下来。看,靠门的那桌,五六个人坐在条凳上,场景热烈欢乐。新鲜的鸭肠、耗儿鱼、黄喉、麻辣牛肉片一一被端上来,桌子正中的大铁锅已经烧沸,冒出醇厚的香气。在这个老店,鸭肠该烫几秒,都有定规。 但火锅毕竟属于几个人共享的美食,于是我又挪动脚步,寻找属于一个人的吃食。街道的转角或不起眼的某条小巷深处,则隐藏着能调动山城人真正味觉的小吃——小面。 小面是发源于重庆街头巷尾的一款特色面食,一般按有没有臊子来分。没有臊子的素小面调味料很是丰富,一碗面条全凭调料来提味儿——大红袍花椒、辣椒油、豆瓣酱、甜面酱、猪油、大葱、生姜、大蒜、盐、白糖、芝麻酱、酱油、香油、碎米芽菜、熟花生米、榨菜等近二十种。有臊子的则是杂酱面、牛肉面、肥肠面、豌豆面、酸菜肉丝面等。一碗重庆小面麻辣当先,面条劲道,汤鲜而厚味。不论高低贵贱,都会往那露天搁着的凳子上一坐,痴心盯着,就像我此刻在巷角的小店,等待那碗属于我的小面。不多时,一碗热腾腾红艳艳的面条被跑堂小妹直接搁在临时搭的桌子上,我是跟几个陌生人“拼桌”。有人赶上没桌子,又着急,就直接从小妹手头接过面,从边上抽来一根塑料凳,直接端碗吃。 “调料倒是那些,面条看起也差不多,但是怎么配,比例如何,怎么炒制,门道多得很,连制面条各家都有自己的招,所以味道儿才有高下之分呀!”小面店微胖的老板娘告诉食客们,“我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四岁就吃素小面,那个麻辣劲儿硬是医得好风寒感冒的。要我说,小面是我们重庆最地道的小吃,还必须是那种只加调味佐料和菜叶的素小面。”老板娘十三岁就跟着父亲学手艺。在她看来,如今的各色臊子小面,就像浮华世道,本来简单纯朴的美味,却刻意花哨起来:大块的红烧牛肉、豌豆肉末组合的“杂酱”、泡椒炒制的鸡杂,五花八门。饶是这样,老板娘也合着客人胃口,做得一手好臊子。 在这个小店里,我听到了一种看似至简的传统美食如何传承的故事。数十年前,潮湿、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床头,不识字的老人艰难坐起身,扇动着干枯的双唇,一遍遍重复着那几味关键的香料、份量和炒制方法,那是她过去周而复始的生活,打着印记镌刻入骨,至死也不会忘记。将近九十岁的老人,曾经作为卑贱的女孩供养金贵的兄弟,她与母亲在寒冬冰冷的河水里洗过衣裳;兄弟不成器,父亲只好把做小面的秘诀教给14岁的她,带着她到街上开面馆,供养全家;16岁嫁人,小夫妻靠着做出一碗碗面条一点点积累的钱,养活了六个子女。老人在生命的尽头,将那些作为生存之道的配方,悉数教给了待她最好也踏实肯干的大儿子。“秘方”就这样传了下来。 “哈,真的有‘秘方’?!”我很惊奇。 “当然是‘秘方’了,要不味道会这么好?”老板娘的口气不容质疑。 “其实,有没有‘秘方’在其次,关键是咱们老百姓喜不喜欢这个味道。”一个正在吃面的大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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