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穿过悠长悠长的青石小巷,阡陌纵横的田间小道,
看见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玉米林,
碧绿碧绿的水稻田和鸡鸣狗吠的农家村落,
我都以为那是我的故乡长田。
长田是一块田,水汪汪亮堂堂的田。
长田是一个乡,没有撤乡并镇之前,它叫长田乡,它有卫生院,有乡公所,有长田中学和小学;每逢三六九,乡亲们就挑着箩筐背着背篓来赶场,弯弯曲曲的街道,即使再弯弯曲曲,也一眼能望到头。
长田是记忆中的老家,那里有我的走马村,还有我的走马小学。
我的父亲是民办教师,转正之前他就是走马村的小学老师。我的兄弟姐妹都在这里上小学。我们在这里学会了读书,写字,唱歌,打球,做广播体操;学会了打猪草,割谷子,放牛羊;学会了走泥泞的路,读很厚的书;学会了炼金术、穿墙术,最后,走出了走马村。
后来,长田不见了,和回龙合在一起,成了回龙镇了。
走马村也不见了,和尖山村,幸福村并在一起,成了幸福村了。
我的走马小学,那个只有三间瓦房做教室,没有电铃铛,没有食堂,没有鲜花,没有水泥路更别说塑胶跑道的走马小学;那个耗费了父亲半辈子时光、最先迎接我开始我的教师生涯的走马小学,成了养猪老板的养猪场了。
现在,白花花的猪们不见了,空气中遗留下时光的万千气味。青砖墙上,青苔毫不客气地生长,爬来爬去的蜘蛛们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徒留一串又一串的蜘蛛网,在风中摇晃。
如今,我的长田,我的走马村,我的走马小学,都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个在记忆中跳跃和躲藏的名字。
我独自守着这些名字,就像独自守着无数的黑夜,即使偶尔有月光的夜晚,我的思绪,也会不由自主地飘回老家,夏天的院子里,我们躺在凉席上,翻找天空里的北斗七星,妈妈摇着大蒲扇,把蚊子赶到了遥远的梦里。
城市的钢筋水泥,禁锢了我们的身体,禁锢了我们的灵魂。
纸醉金迷的生活,磨去了我们的锐气,消减了我们的善意。
我们哼哼哈哈,我们戾气十足,我们怨天尤人,我们仿佛被逼到了绝境,我们仿佛干脆,失去了灵魂。
回到老家。
回到回龙。
成了我余生最重要的事!
如今,我的回龙已经变大了,足足49平方公里。
她群山环绕,丘陵成群,绿树成荫,翠竹成林。
她没有大江大河,却有七座小水库,什么天池,白鹤,柳家沟,黎家坎,每一个水库都有一个充满乡土的名字,每一个水库里那些清透透的水,都养活了我的老家人。
这个东临国梁镇,南连金山镇,西接智凤镇,北毗铜梁区小林乡的回龙镇啊,没有铁路,只有大国公路横贯东西,龙铜路的另一段堡长路,越过南北。从县城出发,穿过金山往南,或沿途经过米粮乡,或路过宝顶镇,沿着香山走马路,都能抵达回龙,抵达回龙的每个村落,和那里的每片土地。
这些朴实的路啊,它们像脐带,链接着母亲和孩子的血脉,它们像十字架,安详,宁和,守护着这里的乡村,和乡村里的老女老少,成为我们永远眷恋着的精神的故乡。
沿着这些路,很多人走出了乡村,走进了城市,在城市里挥汗如雨,长歌猛进,努力建立自己梦想之中的理想国;也有很多人,迷失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之中,失去了做梦的能力,失去了亲近老家的勇气。
但这些路,终究是属于游子的路。
只要你愿意,不管你是劳燕,还是倦客,这些路都会像母亲一样,温暖,慈祥地迎接你。
不信,你看看阳光下的青龙山,他浩浩荡荡,他蜿蜿蜒蜒,像回龙的龙,一直回望着回龙。
是的,我要回来。
就像当年我义无反顾地离开走马村离开长田那样义无反顾地回来。四面八方的公路像白飘带,像风筝,我要像白飘带像风筝一样回来。我风筝的那根线啊,一直紧紧地,紧紧地,拴在老家的屋檐下,拴在村前的黄桷树上,拴在一段叫走马村六组已经成了历史的历史中。
似乎,我又回不去。
老房子已经坍塌,老院子已经四分五裂,院子里的老人们已经成了风中的落叶,有的凋零,有的腐烂,有的还在枝头上颤颤巍巍,仿佛一声轻轻的咳嗽,他们就会掉下来。
但是,我还是要回来。
我要像很多回来的人一样,在老房子里建新房子,在新房子旁边种上新树,在新树下面种上鱼塘,在鱼塘里种上许多许多的鱼,让它们和成群结队的鸭子们一起在水里嬉戏,玩耍,捉迷藏,像儿时的我们,把快乐的波纹,弄得到处都是。
我可以让炊烟从屋顶上袅袅升起,绕过竹林,升上天空;
我也可以使用沼气池,使用太阳能,一切新能源,都能把老家打扮得更干净,更漂亮;
我可以把新房子做成红色的,也可以让它变成银灰,如果我喜欢,当然也可以做成白色。
是的,透亮的白,纯净的白,纯真的,怀旧的,古老的白。
我会在这些白里认真地读书,习字,画画,写诗,在开满茅草花的山坡上去祭奠逝去的先人,告诉和我当年一样迫不及待离开我的孩子们,我们的根,在这里。
我会带着我的孩子们去长田小学,这个像花园儿一样的学校,四季都有鲜花盛开,绿树成群,豆贴画更是美轮美奂。这些用大豆红豆绿豆胡豆豌豆大米高粱稻谷粘贴出来的各种鸟各种花各种树啊,真的像儿歌,像精灵,在特色教育的艺术里纷飞,有了鲤鱼灯的光亮,有了龙的神采,让我一下子回到玩泥巴,打水仗,丢野鸭儿的世界,回到遥远的童年。
回龙中学像个四合院,干净,整洁。
黄桷树矗立在学校的一角。它挺拔,结实,像坚守多年的老师们,寒来暑往,风来了他们听风,雨来了他们接雨,孩子们来,孩子们走,一个个,一群群。叶子落了又长,青丝白了又白,像黄桷树上永远不愿离开的鸟儿,把灵魂,也安放在这里。
我们都是一群这样的鸟儿。
年轻的时候想飞,翅膀一振,就真的飞了。
千山万水已过,千帆远影更远。
累了。
倦了。
只有老家在等我们,还有那些坚守在老家的人,在接纳我们。
紫红的春芽,活蹦乱跳的白乌鱼,青幽幽的秋葵,和干巴牛肉,三巴汤一起,成了回龙特色,成了老家的招牌。
还有一种叫红缨子的高粱。
从尖山坡,到闪榜岩,从青龙山到红花岭,从长田的长到回龙的龙,这些高粱铺天盖地地红,肆无忌惮地红,心无旁骛地红,目不斜视地红,一改回龙一直以来安静、低调的风格,呼啦啦地红遍了脚下的土地。
故乡的山水就这样有了生命的体征。这红红的高粱啊,就成了我们的血液,并有了活着的气度,像老家的红缨子酒,足够我们还乡,足够我们,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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