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庆长江大桥往北,过了桥头,右边是华新街。华新街有一条长长的街道,就像一条长坡。路面铺了柏油,街道两旁除了极少数楼房,都是平房。一些用青砖或红砖砌成,更多的是木质构建,屋顶差不多都是青瓦。房屋多数是居民住家,也有卖百货、杂食、粮油、猪肉、煤炭的商店,这些商店都是国营的。 经过华新街往前一里路,右边是5路电车站。这是一个交通枢纽。如果要去解放碑,可以直达。去沙坪坝、大坪、大渡口,就要坐到上清寺、两路口,转乘其他线路的车辆。再往前200米,就是观音桥转盘。右面往长安五里店,直走去江北县,左转到天原化工厂。 左转过转盘,右边是一块水塘,塘里主要栽种荷。每到荷花盛开的时候,香气四溢。塘边是嘉陵江电影院,重庆歌舞剧团是一幢独立的四层楼房,紧邻电影院。右边是一排民房,还有一个木材综合加工厂。在民房和加工厂之间,有一条2米左右宽的小路,走进去,就进入了嘉陵三村。 这是我心中抹不去的记忆,是我梦中挥不去的情景。 1963年农历7月28日清晨,我出生在这条小巷的147号。 147号,我婆婆爷爷住在这里,是我们的家。屋子只有20多平方米,隔成了两间小屋。里面是婆婆爷爷住。姑妈在解放军剧院上班,已经结婚住在解放碑。幺爸比我长5岁,和婆婆爷爷住一间屋。外面间屋子,有煤灶、水缸、碗柜、木桌,靠墙安放了一张木床,是来客人睡觉的地方。 我就出生在这张床上。 当时,父亲在几十里外的重钢五厂上班。我出生了,他也不能在家照顾妈妈,担子就落在婆婆肩上。 婆婆一生特别辛苦。她的名字叫徐银珍,1922年8月22日出生在江北县鱼嘴,为了冲喜,很早就被送到南岸弹子石一个胡姓家里做童养媳。胡家丈夫被拉去当壮丁,熟人带信回家说死在战场。胡家婆婆听亲友劝说,经介绍同意嫁给在煤炭厂做工的爷爷。嫁给爷爷,就回到巴县界石腊梅邓新庄的家,生了我父亲和一个小叔。爷爷艾银臣也是命苦。他大概是在1912年,出生在巴县石庙乡孝里1甲艾家湾。高祖父艾吉庭(音)去世,高祖母熊氏改嫁界石李姓家。大爷爷、爷爷和一个小爷爷都还小,跟着高祖父的哥哥生活。后来,大爷爷带着爷爷和小爷爷到界石找高祖母,走到南彭三棵树,大爷爷把小爷爷弄丢了。1945年冬天,爷爷被抓了壮丁,不久又传来战死的消息。经亲戚介绍,婆婆改嫁李姓爷爷到观音桥董家溪。算起来李姓爷爷也是亲戚。婆婆把父亲送到胡姓婆婆那里,带走了小叔,后来因为生病小叔也早逝了。在胡姓婆婆家里,父亲得到了比较好的照顾。 1947年3月爷爷突然回家了,到胡姓婆婆那里接回了父亲。为了生计,帮一个姓蒋的做长工。5月的一天下午,爷爷担粪种庄稼,突然肚子疼得厉害。痛得受不了,跳进小河沟浸泡,还是止不住疼。家里人找到他背回草房子的家,晚上就去世了。那时家穷,医疗条件也差,没有得到救治。老百姓说这是绞肠痧,其实就是肠梗阻。爷爷去世后,大爷爷坚持把父亲留在身边想为他养老。后来,父亲一个人还是赤脚从界石徒步走到董家溪,和婆婆生活在一起。 婆婆一直没有工作。但她善良、厚道。好朋友家里孩子多,就托付给她带,有几家还想让她做自己的儿女,她都拒绝了。她说,我可以给你们带,但儿女是你们的,长大了送还给你们。这些由她带大的儿女,都很爱戴婆婆。长大以后,把这里当家,经常带着好东西回来看望她。婆婆还帮一些工厂代糊纸盒,尽管工钱微薄,亦可以补贴一点家用。小时候,我也曾和婆婆一起用浆糊糊过这种纸盒。 嘉陵三村究竟有多大,由于当时年龄小,我至今都没有弄明白。 我们这条小巷,是进入嘉陵三村的主要通道。后面有三四排平房,小巷口有一个水池,下面有一幢三层楼的砖房、对面还有几排平房,也应该属于嘉陵三村。 我最熟悉的还是我们这条小巷。 小巷口水池边有个水龙头,大家凭票在这里接自来水,很是热闹。靠着水池的是徐家,只有母亲,我们叫她徐婆婆。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结婚,不住家里。小儿子国军,腿脚有残疾,很大年纪了,才找了一个漂亮的乡下姑娘结婚。我们是第二家。旁边家姓杨,一男两女。小女儿叫小杨妹,和我同龄,平时玩的时间较多。还有三家姓肖的,长辈应该是兄弟。其中最熟悉的是七娃子和九娃子兄弟俩。七娃子也有残疾,没有正当职业,但他倒腾一些古玩古董、收购旧物,也赚了一些钱,生活不成问题。另外一家姓李的,外孙女和我同年,回到她外婆家里,我们也一起玩。小巷入口,有三家人,交往甚少,不记得姓什么了。 这条小巷,是我幼年和童年生活的地方。上学了,每到寒暑假,我才能来着这里住一段时间。 小巷只有七八家人,邻里间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争吵。哪家遇到困难了,都会互相帮衬。哪家闹家庭矛盾了,大家都来劝和化解。家家都有串门的习惯。早上都喜欢吃面条,煮好了面条,大家都端着碗,在巷子里站着吃,一起摆摆龙门阵。吃完了,才各自上班。 最热闹的是晚上,尤其是夏天的晚上。吃完饭收拾好,每家都端起一盆盆水,往地上、屋子的砖墙上、木材加工厂的砖墙上洒。洒过几遍,地气消了,墙上的温度降了。有风吹过,就要凉快很多。爷爷喜欢下象棋,他搬出竹块的凉椅放路边,在一张小木桌上摆出象棋。七娃子也喜欢下象棋。水竹长烟杆装上叶子烟、泡上一杯沱茶,爷爷就和他下。爷爷叫我在旁边观战、学习。婆婆喜欢纸牌,几个街坊在转角的路灯下,放一张小木桌,站着玩牌。一会,有的人脸上就被贴了些纸条。 星期天,如果父亲或者姑妈一家回来,就是我们家最热闹的时候。很早,婆婆就准备好早餐,让我们吃过。屋门口,在一个用小铁桶做成的煤球灶里生柴火,加上煤球,用蒲扇扇风将煤球弄燃。屋子里的煤炭灶是常年不熄火的。头天晚上做完饭,用湿湿的煤炭覆盖密封,第二天早上捅开煤炭,火就燃起来了。我和幺爸的任务就是去华新街或者观音桥,买肉买菜。父亲每次回来,都要买些吃的。姑爷在部队是军官,带回来的东西更多。爷爷也会亲自上场,用一个小石磨磨豆浆、滤豆浆、点豆花,几乎都是他的活。屋子本来很小,人多,更显得拥挤。有好吃的东西,又有一家人团聚的好心情,真是其乐融融。 1979年,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一家人都特别高兴。我不仅是家乡恢复高考后考上的第一个文科大学生,也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大学生。婆婆更是特别高兴。那年中秋,我到婆婆那里过节。临走,婆婆在我口袋里放了十块钱,让我在学校吃好点。婆婆勤俭持家,节省出来的这十块钱,已经是爷爷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 1980年春天,婆婆因病去世。而我,没有参加她的葬礼。 嘉陵三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被拆除,建成了楼房。 而我,常常梦回嘉陵三村。 梦中,我看见婆婆孤零零地坐在屋子里,或者坐在屋前的小巷。 我看不见婆婆的双眼,只看见一个依稀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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