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晚年,莫名其妙,眼前的事转瞬即忘;而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却越发清晰起来。我生于江津长江边上,此生最让我刻骨铭心的,莫过于就是关于船的记忆了。 儿时读书就知道,当人类走出森林,形成部落之初,都是逐水而居。于是,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舟楫也就应运而生,千百年来始终与人类相生相伴。所以,在没有发明飞机以前,连接这个世界的只有一种工具,那就是——船。 江津这地方,三面环水,一面依山。不用说飞机,在那没有汽车和火车的年月,它对外的沟通与交流,其实也就只有一种工具,那自然还是——船。 童年,总喜欢一个人枯坐在江边,望那日起月落燕来雁归,看那水肥水瘦船来帆往。记忆的沙滩上,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画面:炎炎烈日之下,一条条破朽的木船,鼓着一叶叶千疮百孔的风帆,拼命地挣扎在激流险滩之中;一根根颤颤兢兢的纤藤,从船上伸了出来,连接着河滩上一群赤身裸体的纤夫;那群纤夫,犹如穿在一根篾条上的干虾,肩上背着沉重的褡裢,嘴里喊着嘶竭的号子,手攀石头脚蹬沙,艰难地爬行在嶙峋的河滩上;然而,那船只能是一寸一寸向前挪动。 有疲惫的太阳落下去。 有迟归的渔舟飘过来。 一个孱弱的老妪,满头的乱发,佝偻的腰身,在昏黄的暮色中定格为一个可怜的剪影。风吹来,雨打来,无论寒冬酷暑,还是早晨黄昏,每天都见她端张竹凳来到通泰门码头,从早到晚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江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浑黄的江水,望着那艰难挪动的木船,嘴里总是在不停地叽叽咕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尽管坡下的水清了又黄,河滩上的草绿了又枯,而她像一块凝固的石头,每天就这样周而复始地打发着她的残生。 “这老太婆姓秦,住在上头竹器街上,她脑筋出了毛病。”那时母亲还在世,她告诉我,“解放头一年,她老头儿过河赶场,船打翻淹死了;第二年,她儿子坐船到黄谦送货,又落到了河里头——唉,遭孽呀遭孽!” 哦,原来是这样!年幼的我,再抬头举眼,望着那可怜兮兮在暮色中飘摇的影子,禁不住对这个老人生出若多的同情来。 后来,那老太婆蹒跚着有些走不动了;再后来,她到码头上来的次数渐渐少了;大概是到我读书那年,就再也没见到那老太婆的身影了——听母亲说,一个冷雨飘飞的早晨,她来到码头,就靠在了那竹凳上,眼睛还睁着,可从此再也不喘气了。 “嗐,这条河呀,每年不晓得要淹死好多人!”母亲在世时,指着家门口这条大河,不知重复过多少回,“从河这边到河对门,要是有座桥就好了。” 是呀,从河这边到河对面,要是有座桥就好了。 幼年时,总是没想通,我们的先人在划定行政区域时,为什么硬要把江津这片土地活生生划为一江两岸呢?城里的人倘若要到德感或双龙去,就只能到小西门或通泰门坐木船,靠船工用桡片划到河对面去;乘车倘若要到重庆或永川,就只能靠驳船把车载到中渡街码头。遇到水大浪急的洪水天,或是大雾弥漫的倒霉天,无论人车,那就只能哭天无路望江兴叹了。 船,自古以来固然给江津人民带来若多便利,但也给这里的人们带来多少烦恼和痛苦,多少辛酸和苦涩啊!所以,民间便有了“走遍天下路,难过江津渡”的顺口溜广为流传。 沧海桑田,岁月悠悠。通泰门码头上的那根黄葛树枯了又黄,黄了又枯;替人缝补浆洗的王大娘早已奔赴瑶池,卖老荫茶的王大爷早已驾鹤西归,然古船依旧,古渡依然。 大约是上个世纪50年代末期,江津终于有了木壳火轮。这火轮冒着黑烟,突突往来于长江两岸。由于大江横亘,江津人要想出门,还是必须遵循亘古以来等船盼船坐船这条不变的规则。据说,就是因为眼前这条大河阻隔,当年西南局书记李井泉来江津,因大雾锁江久久过不了河,一气之下,决定将地区行署由江津改迁永川。到了上世纪60年代,烧煤的过江火轮才改为烧油的铁壳拖轮。一条小拖轮,两边挂着遮不住风挡不住雨的驳船,犹如一只肥硕的胖鸭,扑扑地挣扎在湍急的江流之间。 后来,江津这地方开始了三线建设,城里大概有一小半人都到德感坝筛石子担河沙,这更使过江的轮渡人满为患。每天早晨天不亮,通泰门码头就犹如一锅涨翻翻的羊杂萝卜汤,人声鼎沸拥挤不堪。寒冬腊月里,被挤下河溺水的;七月洪水天,为争抢上船吵架打架的;到了黄昏,码头上早早就收了船,过不了江的只好蜷缩在河滩上等待天亮的——唉,船,这该诅咒的船哪! 再后来,我调到德感一家国防厂工作。每天天不亮,就心急火燎下河去坐头班船上班;下了班,又气喘吁吁赶收班船回家来。就这样,来来回回在江上跑了20多年!那些年,吃够了奔波的苦头,饱尝了赶船的辛酸,还浪费了多少宝贵的青春,荒废了多少珍贵的时间啊! “江津这地方有座桥就好了!”那时,我们一大帮长年跑“通勤”的师兄弟,每每遇到大雾或洪水封渡,来到江边,望穿秋水,却插翅难飞万般无奈。常常,我们禁不住仰天长叹——江津这地方,什么时候才能有座桥呢? 好了,我调到成都工作那一年,江津终于通过招商引资,修起了第一座长江公路大桥!那年春节回乡探亲,坐在疾驰的车上,三四个小时就跑完了成渝高速公路。来到长江北桥头,不到两分钟就横跨了千百年来不可逾越的长江天堑!疾驰在平整宽阔的桥面上,望着桥下那滔滔而去的大江之水,那激动和欣喜的心情,是难以用语言表述的。 星移斗转。自从江上的大桥建好后,人车过江,理所当然选择了从桥上通行。不知是从何年何月起,我再从外地回到江津,不经意间发现,通泰门码头到德感的过江轮船停渡了;后来,连到中渡街的渡船也停摆了;再后来,到白沙、黄谦、珞璜等处的揽载船也停运了。 现在更好了,而今江津境内,不但拥有原来的小南海长江大桥,又建成了迎宾长江大桥、观音岩长江大桥、几江长江大桥、朱杨溪长江大桥,正在建设的还有油溪、白沙等长江大桥呢!倘若如此,不久的将来,江津就将变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桥都”了!这些大桥,像一条条彩练,天衣无缝地把长江南北两岸连接起来——这些年,江津的变化实在是太大太大了,真让人目不暇接如梦如幻。就连到先前异常边远偏僻的柏林、东胜,乃至原始的四面山中,都有了高速公路。条条公路和座座大桥,已像蛛网一样将江津编织了起来。那么,江津人刻骨铭心坐船过江的历史,便只能成为老人们嘴里摆出来的龙门阵;那码头上的过江渡船,就只能成为博物馆的文物了吧。 这,就是我关于船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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