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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法典专题|李燕燕:水面下的小男孩——《我的声音,唤你回头》选载二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李燕燕    日  期:2021年10月20日      

 

朝千引荐我认识了一位叫小桂的来访者,那天是2021年1月3日,恰逢我的朋友陈小华(化名)在民事诉讼中胜诉。在此之前,她起诉了自己的二哥,想通过法律手段拿回属于自己的房产。最终,她赢得了这场官司。但也就在那一天,陈小华 75 岁的母亲急火攻心,住进了医院。

陈小华跟自家哥哥打官司的事情传遍了十里八乡,算是折腾出了动静。一位老爷子嘴上叼着烟杆评论起这事:“要说,还是小华那女子不明理,自古‘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个道理她不懂吗?倒退个几十年,姑娘家只要嫁出去,既不允许回娘家过年,也不允许清明节回乡给老人上坟,现在还是放开了些。这是啥?这就是我们乡坝头的规矩!陈小华她爹留下的房子、土地啥的,不是她亲哥的还能是谁的?”评论这件事的老爷子在村里颇有威望,当年镇上的集体企业有几个招工指标,他家的女儿符合条件,单位也看中了,可老爷子硬是把自己女儿拉下来,让自家儿子顶了上去。后来,这个女儿嫁到了别的县,就在街面上做点小买卖,几十年里几乎没回过娘家。

“无所谓,农村人就没指望女娃儿养老,将来给我送终也轮不到她。”老爷子说,“有一说一,她小时候我们也就凑合着养活,大了我们也没上什么心。我们亏待了她,所以她也不必管我们死活。当然,也更不用指望我们留什么给她。”

十里八乡的风言风语自然也传到了陈小华的耳朵里。但我这个朋友倔啊,根本不肯服软。

我算知晓陈小华根底的,虽说知道她的委屈,但觉得,跟自家亲哥哥打官司争房子,在乡里的人看来绝对是一出闹剧——由一个女娃子挑起的闹剧,在乡里乡亲间失了颜面名声,总归不好。毕竟,一个村子里的人,十有八九沾亲带故,人与人之间呀,仿佛有一张由血脉亲缘编织成的错综复杂的网。我劝过陈小华:“你看呀,当年你初中毕业,你家里都不主张你继续读书,父亲让你直接辍学,母亲喊你读个中专技校,最后还是你二哥出钱供你读的高中。咱们就不计较你哥手头那套房子吧,反正位置偏,你将来也不会过去住。就让他帮忙把你家女娃的户口上到那房子里,想办法解决读书的事情就好。”可陈小华斩钉截铁地说:“情归情,理归理,我就要讨一个公道。”

陈小华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她是 1975 年出生的,两个妹妹则分别出生于 1977 年和 1978 年。两个哥哥当中,大哥是从叔叔家抱养过来的。当年,母亲嫁给父亲好几年肚子没有动静,按照农村的传统,需要从别家先抱个孩子过来养,叫作“引一引”。那时,叔叔家已经接连生了四个男孩,养得十分辛苦,父亲便把他家最小的男孩抱了过来。说来也神奇,大哥过继到家里的第二年,母亲便有了身孕。二哥出生后,又有了陈小华和妹妹们。二哥是亲生的,在家中自然格外金贵。陈小华记得,小时候家里生活条件不大好,一年到头难得杀只鸡,望着炖得喷香的鸡肉端上桌,三姐妹馋得直流口水,但没有人敢动一下筷子。她们都知道家里的规矩:鸡腿归二哥,鸡身归父亲,鸡翅归大哥,鸡头、鸡脖、鸡爪由母亲分给姐妹仨,母亲常常只是喝点汤。孩子小不懂事,女娃们嚷着要吃鸡腿、鸡肉,母亲“教育”道:“男人们才是家里头的顶梁柱,咱家都靠着他们呢,啥子事情都要紧着他们来。”大哥不喜欢读书,很早就去了广东打工,后来又做了包工头。二哥读书也不行,17岁在镇上开铺子卖水果,父母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出来,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大笔,才得以开张。这样一来家里没了积蓄,陈小华的两个妹妹小学刚毕业就辍了学,出去打工补贴家用。陈小华念初二,成绩年级第一,班主任出面做她父母的工作,她才得以继续读书。读到高中,生意做得红火的二哥给陈小华交了学费。就是这样,家里 80 岁的老祖母还抱怨得厉害:“我像女子那么大的时候,读书?想都不敢想,兄弟念私塾,我跟娘两个站在冰冷的河水里面洗衣服。哎哟,腊月间,河水冷得浸骨头,落下一身病。‘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读书纯粹是烧钱!”20世纪90年代初,考大学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县城中学里每年只能飞出几只“金凤凰”,攒足了劲头读书的陈小华两次落榜,终究没能考上大学。

人情欠了,钱也得还。几年后,二嫂到陈小华打工的重庆主城区,找她偿还当年哥哥资助的学费,还得加上1000元的利息。“妹妹莫怪哈,亲兄弟,明算账。”嫂嫂一边数着钞票,一边说。临走,把一网兜带黄泥的新鲜土豆塞给陈小华,并说道:“农村也有农村的好处,地里的东西新鲜。”也是冲着二嫂这句对农村的夸耀,陈小华一直没有动自己的农村户籍,还想着有一天她在城市累了,可以回乡种那一亩三分地。把户籍留在乡下的,还有多年来一直在外打工的大哥和妹妹。

父亲去世,兄妹五个按照农村习俗给老人家料理后事。二哥作为当家人走在最前面,戴孝帕,摔碗,其他亲属紧随其后。父亲是猝死的,上午人还好好的,下午在院坝晒萝卜干摔下去就再没起来……对于自己的身后事没有留下任何话。按照西南地区农村的习俗,家里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二哥,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亲生男丁,甚至母亲和大哥都没得到什么。母亲也托付给了二哥。葬礼结束后,大哥急匆匆地赶回广东,泪痕犹存的三妹、四妹并没有什么想法,唯独陈小华临回城前踌躇于那栋有二十多个房间的四层农家小楼——它盖在村里分给祖辈的那块宅基地上,陈家儿女出生、成长都在那块土地上。虽然数十年来它的面貌不断改变,从几间简陋的土坯房,到坚固的砖瓦房,再到如今好几层的楼房,家始终在那里,只是户主由父亲变成了二哥。

“我再回来,还有我落脚的地方吗?”陈小华问。玩笑的口气中含着一丝忧虑和不安。

“放心,这里永远有你的房间,欢迎你随时回来住。”二哥拍拍她的肩膀。

其实,父亲去世前一段时间,全村的土地要被整体征收、村民全体“农转非”的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一个多月后,陈小华听到一个消息,母亲被二嫂弄到自家楼房旁的平房里去了。平房是原先旧宅的一部分,当初留下来是专门用来堆杂物的。迁移母亲,二嫂的理由是老人家腿脚不好,住在二楼上上下下不方便。这不,上个月还跌了一跤,好在没出什么大问题。

陈小华问过二嫂,既然照顾母亲的腿脚,那为什么不让她住在楼房的一层。二嫂说,一层拿来给村小的娃儿做“小饭桌”了,没有空地儿。

母亲对二嫂的安排不满意,但也不愿多说什么,生怕给二哥找麻烦。唯一难受的是,平房的地面还是原先打的三合土,太潮湿,母亲总是喊腿疼。

那段时间,对于母亲的事,陈小华无暇管太多。我是知道的,当时她遇到了两件难事:丈夫的生意做不下去马上就要停业了;小女儿即将在城里读小学,需要一大笔钱买房子上户口。这弄得她焦头烂额的。

恰在此时事情出现了转机。紧挨城边的村子因为政府规划将被整体征收,全体村民“农转非”,补偿方式为现金和现房安置二选一。安置房的位置就在主城区边上,按政策可以落户主城区。陈小华的哥哥选择了“现房安置”,按照“面积补面积”和“算户头”的优惠政策,一口气拿到了七套安置房,其建筑面积 50 平方米至 85 平方米不等。哥哥答应把兄妹们的户口继续落在这些房子上,但七套安置房的房产证上却只有哥哥一家三口的名字。

陈小华的大哥和两个妹妹没有什么异议,他们甚至连继续落户口都觉得大可不必,一是因为他们的经济相对宽裕,各自都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置了业,买了房;二是大哥知晓自己的身世,认定自己不是“那家人”,不想“贪图”更多,而妹妹们早已接受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的老观念。如果是在过去,陈小华也许会和妹妹们一样保持沉默,但如今她遭遇了特别的困难——小女儿要在主城区读公立小学,不仅需要户口,还要有房产证。前些年大女儿没有户口一直读“高价书”,直到后来才凭中考成绩进入了重点中学,但现在家里的经济状况已经不允许再读“高价书”了。于是,陈小华鼓起勇气向二哥提出,这七套房子中应该有一套是属于她的,哪怕只有 50 平方米。因为,虽然农村修房盖屋的宅基地属于集体所有,但那栋四层楼房是父亲的遗产(母亲是邻村嫁过来的),如今的七套安置房正是来源于此,况且拿安置房时还算了她原先的户头。她是父亲的女儿,父亲生前她并没有少尽孝——父亲在城里住院都是她跑前跑后贴身照顾,逢年过节她都给父亲母亲包数千元的大红包,她虽没有陪伴在老人身边,却每个月都给他们 800 元的生活费。在农村,这个数目不算低。所以,她有权得到父亲的遗产。没有想到的是,二哥、二嫂断然拒绝,理由是陈小华已经嫁人了,娘家的东西没有女儿的份儿,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和亲哥哥打官司,完全是陈小华迫于无奈的选择。

兄妹俩的争执持续了大半年,陈小华的小女儿眼瞅着再有几个月就要读小学了。把自个儿一直当成“外人”的大哥一路冷眼旁观,妹妹们劝陈小华作罢,免得让村里人笑话。大妹妹甚至说要借钱给姐姐买房,小妹妹也说可以帮衬些。就像打架打红了眼,陈小华坚决不肯,执意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母亲虽然老被二哥、二嫂气得哭,在兄妹俩的这场争执中却一直站在儿子这边,想方设法叫女儿咽下这口气:“身为女儿家,就要认命,‘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向娘家哥哥伸手要东西,是要惹人笑话的。我有哥哥有弟弟,算是家里的独女,当年爹娘过世,我什么都没得到,连娘藏着留下的金戒指、金镯子都分给了嫂子,我还啥也没说哩!”

看着儿子女儿为房子撕破了脸,母亲眼泪汪汪,二哥在二嫂的鼓动下,一点也不肯让步,成天把“这是我们乡坝头的传统”挂在嘴上,企图以此让倔强的大妹妹知难而退。

陈小华为了确认自己的合法权利,专门找律师咨询——也就是我在序言中提到的那位从事法律援助服务多年的律师,妇女儿童权益保护正是他的服务方向。在律师那里,陈小华获赠了一本《民法典》,她也由此得知,还有三个月,这部被称为“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新中国第一部以法典命名的法律就要正式实施了。《民法典》内容太多,陈小华首先关注的是其中的第六编“继承”。

《民法典》明确规定,继承权男女平等。第一顺序继承人有配偶、子女、父母;第二顺序继承人有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子女,包括婚生子女、非婚生子女、养子女和有扶养关系的继子女。

也就是说,法律规定,她的母亲、她自己、大哥,还有两个妹妹在父亲没有立下遗嘱的情况下,都是家庭财产的合法继承人。

由此她确定,她拿回一套安置房的诉求是合理合法的。最终,她把自己的二哥告上了法庭,并打赢了这场官司。

在赶去见来访者小桂的路上,我给陈小华发微信语音表示祝贺。几分钟后,陈小华给我发了段视频,她的老母亲躺在医院病床上,面色苍白,皱纹密布,一边呻吟一边诅咒,还掀翻了陈小华递过去的果盘。

“法院判了。但房子什么时候拿到,房产证怎么去办,还是未知数。二哥已经把我的微信拉黑了,同样也有遗产继承权的大哥和妹妹们一直保持沉默。”陈小华通过微信告诉我,“但我不后悔,因为这是我作为一个女儿应当享有的权利。”


当我赶往汤朝千工作室的时候,小桂已经到了。不像外表时尚活跃的李珍,1992 年出生的小桂非常安静。跟她打招呼,她的回答也极简洁。我给她讲我的采访意图,想引起她的兴趣,也并不奏效。只是听闻我对汤朝千说起陈小华的事情——因为我想把他推荐给此时陷入抑郁焦虑的陈小华,小桂似乎来了兴趣,她仔细听着,脸上还带着共情的悲戚。

“如果换成我和我弟弟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妈妈肯定会站在弟弟那边吧。农村有句老话,‘儿子是一整个,骨肉血亲、养老送终,女儿只是半个,养大就是别人屋里的’,与娘家只剩点骨肉亲缘,所以人道‘一儿半女’。”小桂感叹道,“所以,才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汤朝千听了我对陈小华的讲述,顺口说起一段往事。十几年前,汤朝千在云南边陲武警某部服役,部队日常任务有一项是“枪决死刑犯”。那时他刚入伍,便被派去执行这项任务。枪决现场让不少新战士恶心难受,甚至呕吐。按理说,执行任务回来的第一餐应当尽量清淡素净,但汤朝千回忆,摆在他们面前的却是这样两道菜——浓油赤酱、油腻腻的红烧肉和黑红色的血旺汤(方言,血豆腐汤),这些都赤裸裸地挑起人对枪决现场的回忆。这样的伙食,对于刚刚走出刑场的人来说,看似很不人道,却是心理学上的“暴露疗法”——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自然就能帮人很快卸下心理负担。汤朝千是当年表现最好的新兵,在执行完任务的当天中午,依然能够若无其事地大口吃肉。在部队的时候还好,退役后汤朝千却长期被噩梦困扰。一个被他枪决的女犯人几乎夜夜出现在他的梦中。这个女犯人只有 18 岁,临刑时,那张年轻漂亮的脸上竟然看不到一丝恐惧。汤朝千记得,在他举枪射击的一瞬间,那个女子的嘴角突然上翘,脸上居然浮出了笑容。是的,她的两侧脸颊竟被牵动着露出了浅浅的酒窝,像是突然轻松了,或者说是解脱了。汤朝千对这个女犯人印象十分深刻。战友们告诉他,这个女孩是因贩毒而被判处死刑的,在这里,这种情况不在少数。后来汤朝千才知道,这个地区重男轻女的现象非常严重,女孩子生下来就被认为是家里的累赘,她们六七岁就开始做家务、下地种田,还要时时担心被父母抛弃,能读完小学对她们来说已经算是天大的福气,到了十几岁,或是嫁人,或是出门打工挣钱。对这些女孩子来说,她们更乐于出去打工挣钱,因为可能有机会衣着光鲜地回乡,在曾经百般轻视践踏过自己的父母兄弟面前找回做人的尊严。可惜,天上不会掉馅饼,一心想挣钱却没有文化的少女们常常落入坏人的圈套,从而走上不归路。对此,汤朝千大受触动。在部队时,每天参加繁重的训练任务,他无暇多想,但退役以后,内心深处的遗憾便频频出现在他的潜意识里。

“当初,我正是为了从夜夜阴魂不散的噩梦中彻底解脱出来,才开始学习心理学。我最想帮助的就是弱势的女性群体。”汤朝千告诉我。

陈小华的境遇让小桂打开了话匣子。

小桂记得,那个被全家宠爱的小男孩,是在她四岁的时候被母亲抱在怀里,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奶娃娃是你的弟弟。”母亲说。父母已经很久不见了,他们在小桂一岁的时候就外出打工,逢年过节也几乎不回家。同小桂一起生活的,只有上了年纪的祖父母。稍大一些之后小桂才明白,父母外出打工,不只是养家糊口,还有一个隐秘而重大的“任务”——跑到城里生个儿子。20 世纪 90 年代初,四川农村计划生育工作抓得很紧,对于想“偷生”“超生”儿子的家庭来说,从乡镇传来的每一条消息都让他们惴惴不安。在城市里,小桂父母属于边缘人,似乎没有人关注他们,更不会盯着他们是否“偷生”“超生”。这次父母带弟弟回来,就是用打工挣来的钱缴罚款,给弟弟上户口。

弟弟的到来使小桂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祖父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对待孙儿和孙女,就像对待田间地头的稻穗和稗草一般。祖母给小桂在锅边炕(方言,烤)馍馍,油盐全无,给弟弟做的馍馍不仅有肉馅,还是用油煎过的。小桂咬了一口,馍馍又干又硬,她撇了撇嘴,祖母就叫她要好生惜福,说是身为女子苦的日子还在后头。祖母常常说起,她小的时候,能活着长大已是十分幸运,那时有的人家连生好几胎都是女儿,便把女婴溺死。祖母告诉小桂,当初她上头已经有两个姐姐了,父亲差点把她扔到林子里,幸亏母亲拼死阻拦,才留下她这条命。

那时村子里只有一部公用电话,在外打工的父母每每打来电话,话题都只有一个:弟弟怎么样了?末了,还专门对小桂一番叮嘱,做姐姐的一定要多关心和照顾弟弟。你怎么样不重要,只要弟弟健康成长就好,他是家里的希望。

几年后,父母把小桂姐弟俩接到城里生活。小桂是做家务的主力,全家人的衣服都要她洗,弟弟想帮着做点什么都会被母亲阻止。母亲总是教育她要让着弟弟,好东西都要拿给弟弟,“甚至同样是考试没有考好,母亲对弟弟轻言细语,对我却极尽尖酸刻薄。那一番话语摆明想让我知道,她对我的一切付出已经是极大的恩赐了”。所以,小桂一直生活得很压抑。

小桂十几岁时父亲去世了,家里的经济状况急转直下。待到小桂千方百计熬到大学毕业,一个观念在她的脑中根深蒂固:在什么单位上班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挣到钱,然后把钱交给母亲。大学毕业后,小桂来到人生地不熟的重庆创业打拼。那时,她与朋友合伙承包了工地的食堂,身上背了许多债务,资金周转困难,每天早上醒来,脑子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钱的问题怎么解决。为了节省开支,小桂每天早上 5 点多钟就到菜市场买菜,整日里忙得筋疲力尽。不管她有多难,母亲要钱的电话总是响个不停。母亲要她拿钱接济弟弟,小桂哭诉自己也要生存,别的不说,在大城市租房每个月都要花上千块钱。所以,连续几年,几乎一接通电话就会与母亲争吵,彼此都用了最伤人的言语。为了缓和与母亲的关系,小桂请母亲到食堂帮忙,“可是她为人处事斤斤计较,说话刻薄,又喜欢贪小便宜,并且自认为自己做的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无奈之下,她只能劝母亲回家,母女关系进一步恶化,完全不能沟通。小桂的一系列精神和心理症状正是这时出现的。有时独自开车,会突然觉得前方白茫茫一片,找不到方向。和李珍一样,小桂也是按照自己的症状“百度”,发觉自己可能是患上了抑郁症,最终得到了医院的确诊。医生给她开了药,但她仔细查看了那些药的副作用,吓得不敢吃。于是,她开始尝试在线上进行心理咨询。与工作室相比,线上咨询的价格要便宜得多,一个小时几十块钱,但小桂感觉效果不明显。隔着屏幕向心理咨询师倾诉了大半天,可对方却只有寥寥几句建议,“你要想开些”,小桂显然做不到。

2016 年,小桂开车行驶在过江大桥上,甚至起了轻生的念头:直接把车开到桥底下去,冲进江里,一了百了,告别一切烦恼。

“小桂的创伤,来自传统农村家庭对女性的轻视与欺凌。用心理治疗来愈合创伤,面对面交流显然更有温度。”汤朝千说

2020 年 9 月,小桂成为汤朝千的来访者。几个月的时间里,汤朝千给她做了三次催眠。对催眠状态下“看见”或者“经历”的一切,小桂印象深刻,娓娓道来——

    第一次催眠。我感觉自己站在一条田间小路上,四周都是水塘,这样

的情景我常常在家乡见到。可是,水塘突然开始涨水,小路的四周渐渐被水淹没,我站立的那块地方成了一座孤岛,这种被包围的感觉实在令人恐惧。惶恐之际,或听见了汤老师的提示声,他让我尝试着低下头,看一看水面之下有什么。于是,我低头注视水面,发觉原本浑浊的水质突然变得透彻清亮,水不深,能清晰地看见底下随波摇曳的水草和五彩斑斓的小鱼。

正看得入神,一张恶魔的脸突然出现在了水面上。对,是那种玄幻片里常见的面目狰狞的恶魔。我一下子被吓醒了。

(汤朝千说,恶魔是小桂潜意识里对自己生存环境的认知。)

第二次催眠。不知为何,我再次站在四周被水包围的“孤岛”上,情形和之前一模一样。但这次的我没有那么害怕了。我无意中垂下眼帘,发现一个小男孩渐渐浮出水面。他只有七八岁,看上去很强壮。男孩浮出水面,站在我的身旁,他伸手牵住我,拉着我往前走。奇怪的是,随着那个男孩的走动,四周的水渐渐退去,露出一片片茂密的稻田。我跟着这个男孩一路走远,水稻由绿变黄,稻子熟了。我们行走在金黄的稻田里,稻秆上的叶子尖锐锋利,割在身上生疼,我哭出声来。这时,汤老师叫我停下脚步,请那个小男孩割下小路两旁的稻子。于是,一条顺畅的路在稻田中被开了出来。小男孩带着我一直走,前方仿佛看不见尽头。汤老师提示我,我的左边衣服口袋里有一把钥匙。我掏出这把钥匙,眼前即刻出现了一道门,用钥匙打开这道门,我方才发觉自己回到了祖父母家的堂屋——屋里没有老人,正对门的墙上依然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祖先的遗像挂在牌位一侧。小男孩站在堂屋的正中。我不敢在这个阴森的堂屋里再待下去,正想起身离开,又接到了汤老师的指示,他希望我能和小男孩交流,但我没有做到。我决然离开,把那个小男孩留在了堂屋里。第二次催眠过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这个小男孩就在身边,他的五官模糊,但如影随形。

(汤朝千说,小桂在潜意识中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小桂之所以不愿和小男孩交流,是因为小桂认为潜意识中的自己很危险。)

之所以做第三次催眠,是因为我感觉身边这个如影随形的小男孩(潜意识中的我)越来越虚弱,快要死了。在催眠场景中,那个小男孩与我握手告别,说他必须回去了,如果有需要,会随时出来帮忙。

小桂的讲述,确实让我瞠目结舌。

“其实三次催眠,我就做了一个工作,让潜意识中的小桂与现实中的小桂顺利衔接,自己与自己和解,勇敢面对生活的不完美,敢于对不合情理的东西说‘不’。这样一来,心理问题自然迎刃而解。”汤朝千告诉我。第一次心理咨询的当晚,小桂睡得很踏实。

烦恼依然在当下。小桂的弟弟虽然已经工作并交了女朋友,但母亲依然想让小桂照顾弟弟并负担他的一切。

“我与母亲的沟通比较顺畅。以前母亲一句话就能给我带来很多负面情绪,现在我已经不会再去反复琢磨母亲的话,再从中生出各种委屈,自然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小桂说。

如今的小桂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硬撑着了,她懂得量力而行。“可以理解‘百姓爱幺儿’的心态。我是女儿,但我不比任何人低下,所以,我自己首先要活好。”

 

>>>本章与《民法典》关联的法条:

第一千零四十三条 家庭应当树立优良家风,弘扬家庭美德,重视家庭文明建设。

夫妻应当互相忠实,互相尊重,互相关爱;家庭成员应当敬老爱幼,互相帮助,维护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关系。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条 继承权男女平等。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条 遗产按照下列顺序继承:

(一)第一顺序:配偶、子女、父母;

(二)第二顺序: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

继承开始后,由第一顺序继承人继承,第二顺序继承人不继承;没有第一顺序继承人继承的,由第二顺序继承人继承。

本编所称子女,包括婚生子女、非婚生子女、养子女和有扶养关系的继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