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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生活|舒玲敏:老城寻踪

——《穿过黑暗的黎明》创作手记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舒玲敏    日  期:2021年11月29日     

 


 

1、采访    


档案馆,我以为陈列着一排排的书架,书架上是记载着许多人物的资料和档案。但这想法,有点过时了。现在的档案室都是在电脑上查询资料。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查询提供的人物资料。但因当时秀山解放后,地下党员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们参军的参军,参政的参政,有的还去了外地工作,档案和资料并不完全。在档案馆查询了几天,没有什么收获。我决定向老干局转移。

老干局位于原来的老县府对面。处于老县城的中心位置,曾经是秀山县城最繁华的地段。现在也是秀山县城的中心位置。老干局的接待人员将我们请到会议室,打电话请来了秀山有名的宿成清老人,给我们讲秀山解放期间的历史。

宿老曾经担任过秀山县委第二届常委,三届委员,第四、五、六、七届县委常委,还担任过许多要职。他为秀山作出很大的贡献。退休后,他还笔耕不辍,编写了《历史的丰碑》《今非昔比七十年》《他们在秀山》等多部书籍。宿老今年88岁,他见证了秀山解放前和解放后的历史。在解放斗争中,他在石堤一带亲自参加过剿匪战斗。

从宿老的讲述中,我得到了许多重要的资料。比如秀山老城的模样。当时的社会是什么样子的,当时的人物活动范围重点在哪些地方。妙笔生花的宿老,口才也十分的了得。他并没有因为年岁的苍老,而阻碍了思路。相反,他思路清晰,吐词有力,用词幽默风趣,讲得非常精彩。


2、秀山老城


秀山建城的这个地方,原来是一块荒地,叫烟麻坪,地势三面环水。是秀山县建县后的第一任知县夏景馥所建。设有东、南、西、北四门。西门、北门临梅江河,建有西门桥、北门桥。四门之上的城墙上,有眺望台,有士兵把守。城里的巷道里,每家都会点一盏油灯,供路人照明。城楼上的四门处,也会点着一盏防风灯,在夜色中随风轻轻地摇晃着。到了夜间,会关上通往城外的栅门。

我无法想象这样的秀山老城是什么样子的?高墙、深宅、幽幽的灯光,从城墙里散发出来,远远看去,是否像一座梦幻而坚固的城堡?

我走在街上,我想去找找曾经的老城墙的位置,那四门之处在哪里?

当然,现在的秀山城,城墙早已不复存在,只有一些遥远的地名,让人怀念,南门场、东门口、鸭子塘等。南门场外有一座老飞机坝;挨着飞机坝不远建有一座大礼堂;东门口是解放期间最热闹的地方,因为那里有文庙小学,有县府,是当时秀山县城政治文化交流中心;王家花园是当时的秀山名人王宏实家的居住地,他家的房子建得像一座花园一样;鸭子塘曾经是个水塘,塘上有鸭子自由游弋,因此得名。秀山的第一所女子小学就是建在鸭子塘旁边。

这些地名,虽然偶被人提及,但除了真正的城里人外,几乎无人知晓。幸好,当年对西街的修建是“修旧如旧”,环城路仍然还在,将整个老城围成一个包围圈。北门桥的老桥变成了漂亮的风雨廊桥,并且在上游不远的地方,另增修了一座北门桥。因此,现在人们所说的北门桥,其实指的是后面新增修的那座桥。西门桥虽然重新建了,但建的地址还是在老地方。而老城区的许多房屋也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有的大门上甚至还有“特殊时期”的文字。原来的香巷子虽然还在卖着香纸烛,名字却变成了工农街,兴隆街变成了爱民街,朝阳街变成了红光街,麻阳街变成了支农街,猪市街变成了民主街……但我还没有找到当时有名的王家花园在哪里?猪宝田在哪里?许多名建筑也不复存在了。文庙当时有一所小学,但现在文庙没有了,学校也没有了。老飞机坝变成了留金广场。新飞机坝在西门桥另一面,也有人说是现在的高级中学那里。具体的位置还没有找到。我得抽时间亲自去一趟。

仰着头看天空。穿梭在老城里面。这些密密麻麻的建筑之间,天空是狭窄的。当时的整个老城,都是低矮的木屋或者木屋吊脚楼。日军的飞机往秀山城的方向飞,李少亭的防空监测站发出了预警,城里的人从四门往外奔逃。当日机的炸弹投下来的时候,当时没有逃出城的居民们是多么的害怕和恐慌?四墙围起来的小城里,炸弹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火光在眼前冲天而起,一幢木屋燃烧,挨着的一片木屋也无一幸免。

今日生活在晴空下的秀山人,又是否能想象当时的惨烈状况?

以前也曾在老城区一带走过。那时走在老城里的感觉是陈旧,落后。狭窄的巷子里,老人们坐在门前剥着豆荚。他们眼神专注,神色安详。那时,或许我还嫌弃过这些巷子里某个地方卫生之差。但现在走在这些地方,却有不一样的感受。老人们的安祥感,不正是幸福感的体现么?他们专注于手上的豆荚,也更专注于对生活的热爱。我听说,环城东路原来准备拆迁,但遭到了许多住户的反对。或许没有人能明白,当地原住居民们对这座老城的热爱。这座老城遭遇到的灾难,或许也只有那些老人亲眼目睹过。



3、西街码头


时间一天天流逝。而我的秀山老城依然停留在最初的印象里,我决定再次向老城出发。

我邀上了闺蜜文丽,她老家是平凯镇莲花的,初中时在秀山一中上学。她记忆中的秀山其实并不遥远,前后不过二十多年时光。她说每次去上学,要走很长一段田间小径,小径两旁全是飘满扬花的稻穗,一阵风吹过,那稻穗就像一阵波浪一样,慢慢往远处起伏。走完小径,然后来到新飞机坝。新飞机坝很宽敞。新飞机坝旁边有部队驻扎的营房。不过现在看不到了。现在的新飞机坝也不在了。后来建了许多房子,也有很大一部分荒废了,长满了野草。新飞机坝不是你想象中的高级中学。是从西门桥过去这一段。穿过宽阔的新飞机坝,就到了西门桥。她说北门桥不是老北门桥,真正的北门桥是现在的秀一中门外的那座风雨廊桥。

那座桥,我是有记忆的。我与文丽并非同学,而是笔友,上初中时,我特意去一中看望她。她们学校外就在北门桥的对岸半岛上。北门桥看着极为陈旧,低矮地架在梅江河上。桥身全是木料所造。木料泛着霜染似的苍白色。青瓦双檐,桥上的过道全是木板搭建,走起来,摇摇晃晃。

路过西街的八卦井。一位老人向我们讲述了八卦井的来历。并形容了八卦井是什么样子的。她说有几十级石梯往下,到井边。井口很宽大。现在的八卦井是仿建的,但位置还是在老地方。从八卦井挑出来的水,冰凉沁骨,夏天加一点醋和糖,喝起来比现在的饮料还好喝。现在的环城路就是以前老城墙的位置。城墙外还挖了一条水濠。敌人来了,四门一关,就打不进来。也困不死人。因为八卦井可以供一城人的饮用水。

八卦井的水,其实就是梅江河的水,只要梅江河不干枯,八卦井就永远有水喝。可惜的是,在解放前,日机的炸弹把秀山城给毁了。炸弹从天空里往下扔,全部扔到了城墙里面。炸毁了城墙,也烧毁了许多民房建筑。而城墙也是在被日机轰炸后拆除的。为的是能让城里的人更快逃生。老城墙的石板和石头被居民们用来铺在了街上,或者成了自家的围墙。

环城路,一天开着车骨碌碌过去了。又骨碌碌过来了。居然都不知道,在车轮子下面,曾经是老城墙的位置。

沿着梅江河边的步道行走着,头顶上的蝉鸣声异常的聒噪。但不得不说,秀山城真是一块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一条梅江河把秀山城三面环在里面。而没有被围的那面,却有一座凤凰山。凤凰临水栖息,怡然和谐。

正走在步道下坎时,遇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我问她多大年龄?是不是西街的人?老奶奶哈哈笑着说,老了哦,都88岁了。我说出想法后,老人却连连摆手,你们要问什么,得在晚间六七点钟来我家。我家就在卢家牛肉面旁边,开磨坊的。看着她矫健的身影,不得不佩服这梅江河的水,喝了延年益寿啊!

迎面又遇到一个老奶奶。这老奶奶身材高挑,瓜子脸,一看年轻时候就是一个大美人。老奶奶喜欢笑,性格也很爽朗。听说是打听秀山老城的,便停下了脚步,说起了自己小时候对西街的记忆。她说以前在文庙小学上过学。文庙小学里面种植了许多古树,郁郁葱葱的。一进门有一座状元桥。状元桥过去是一条风雨长廊,从进门到教室,下雨天,布鞋都不会被打湿。里面还有水池,水池里种有莲花……水池周边有垂柳,一到春天的时候,燕子就在柳枝间飞上飞下,啾啾呢喃,非常漂亮。老奶奶还提到了一个地名:水巷子。她说你们要找老城,一定要去水巷子看看,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在川湘公路未修建前。秀山的集市主要集中在猪宝田、水巷子一带。那时候走水路;上可到平凯牛市井,下可到达酉水、沅江、常德等地。平凯牛市井的牛、西街的秀油、棉纱便是通过水路从猪宝田上了船,顺河而下,进入酉水,销往常德各地。商品交易市场便是在猪宝田一带。猪宝田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梅江河沿秀山城绕一圈,在转向的地方冲击出一片河沙滩。河沙滩上面有一块田,远远看着像猪的一块宝肋肉,因而得名。在猪宝田旁边的河沙地里,水路船只在这里往来,商品从这里进来,商品也从这里出去,形成了繁华的交易市场,也是当时秀山最大的水路物资集散码头。

沿河沙滩往西门桥走,有一条长长的石梯,一直通往现在的派出所。附近的居民当时到河里取水就是沿着这条石梯下河。取了水,再沿着石梯和街道回去。路过的地上,洒满了水痕。于是得名水巷子。而每到赶场天,这条巷子也挤满了贩卖土产的人。

沿着水巷子走一走,岁月的沧桑感迎面扑来。水巷子两旁保留着陈旧的木屋。低矮的木屋建筑,巷道却因原住民不断往中间扩建,变得狭窄。但却挡不住它曾经独有的风貌。似乎像一个曾经美貌的姑娘,现在变成了一个苍老的婆婆。不过美人添上淡淡的皱纹,更显得风韵犹存,耐人寻味。

行走在水巷子与猪宝田的步道上,遥望着梅江河对岸。梅江河上曾经架着一座石墩桥,桥上铺着青石板。青石板联通了两岸人民的往来,也联通了水道运输的便捷。石墩上商人小贩如织,石板下船只穿梭往来。对面码头上,一棵茂密的乌杨树跨过汇入梅江河的一条小溪,枝展叶茂,形成一道迷人风景。人们把这棵过河的树称为“乌杨过江”。这种拟人化的说法,瞬间把这棵树镶上了一层神秘的传奇色彩。

“乌杨过江”的传说,一直是秀山风景品牌。我看过很多人写的“乌杨过江”,说是一棵长得丰茂的乌杨树,跨过了梅江河……其他的美赞之词,或许都是真的。但只这一句,到过实地观看后,却有点夸大之词。“乌杨过江”的过江不假,但过的不是梅江河,而是从旁边村庄里流出来的一条小溪。乌杨树的根部整个从这条小溪上横生过去,在对面的土地上又扎进泥土,再向上长枝,四下散开,形成了一把绿色的巨伞,遮盖在小溪与梅江河交汇之处。

只不过,现在的“乌杨过江”,“江”依然在细水长流,而乌杨树却已经消失不见。

沿梅江河两岸,现在建成了美丽的公园。公园里绿植盎然,水鸟飞翔,鸟语花香。

正下着濛濛细雨,雨水落在绿茵茵的河面上,泛着密密的水晕。鱼儿时不时从水里哗啦一下腾空而起,在空中露出短暂的瞬间,又沉没进看似平静的流水中。它们是这条河的精灵,目睹了这条河流的时光变迁,也目睹了这条河从繁忙到平静的转变。它们还向过往的行人诉说着这条河的辛酸和高兴、诉说着这棵乌杨树消失的遗憾。那些过去的景象,或繁华、或精彩、或充满着人间致味,或泛着淡淡的时代悲愁,在漫长的100年时光中,安静地沉在了水底,只留给有心人细细品味和怀念……

在“乌杨过江”旁边的公园里坐了很久。看细雨轻轻落下。看白鹭在水面翩跹、滑翔,以优美的姿势落入茂密的水草;看河流在这里转向;远处的西门桥上,歌声远远飘来,歌声像从时光隧道里出来,透着古典和悠远,喧嚣中透着寂静,寂静中却蕴含着别样的出尘。仿佛你所处的时空,是那么的不真实;像行走在浓浓的迷雾之中,雾中有桨声欸乃,有船工号子的激昂悠长;有包着青纱帕的男人牵着牛羊从河岸走过;有编着辫子的姑娘们蹦跳着跑下水巷子的石梯……河沙坝上那些喧闹的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的牛羊猪马的嘶叫声,与河上的船来船往,融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汇入了时空的龙门里,一去不复返……



4、平凯场


秀山地下党员发展的外围组织“稚心社”和“六一社”里,都提到了一个人——王烈如。这个人是秀中学校学潮运动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不仅如此,他还在解放前的护桥护路工作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待我到档案馆查询他的资料时,却提示没有档案。档案馆的工作人员说他是在外地工作,档案在外地。所以他在秀山的经历,我仅能从零星的资料中猜测一个大概。

王烈如是刘兆丰和谢书年最开始发展的进步青年,于1946年11月加入党的外围组织“稚心社”。王烈如家住平凯,家境殷实,父亲好似是当时县府某科的工作人员,思想开明。他在秀山中学读了两期后,转到重庆就读。在重庆读书期间,他给刘朝栋等人寄回很多进步书刊和报纸。但由于重庆局势紧张,他又转回秀中继续就读。他依靠家里的关系,在学校要了一间单独的宿舍。简短的几句话,却说出了王烈如不一样的家庭背景。他能在当时的情况下,争取到单独的房间,可想而知,他父亲的关系网,在当时的秀山,绝对是不简单的。而王烈如便利用这间单独的宿舍,刻印了许多“六一社”的传单和文章派发。当时的学生,要印发这样的传单,何其困难。他们从什么地方得来这些油印的工具?

这不由让我想到了李宗贵。李宗贵也是刘兆丰和谢书年发展的第一批“稚心社”成员。李宗贵的家庭关系较为复杂。大哥开烟馆,亦是油印局的写字员。他们当时是否利用了李宗贵大哥的这种关系?才能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油印了许多传单和文章派发。并且是在一个晚上的时间里印出来。如果没有熟练的腊字刻写技术,是很难做到的。

因为王烈如,我决定走一趟平凯镇。

平凯镇的宣传委员很热情。见我找不到想要的资料。便带着我们去实地走访。她带我们到牛市井去看风雨廊桥。那风雨廊桥就在现在所修的兴隆桥的下面。一座两层木质屋檐风雨廊桥,被兴隆桥挡了个严严实实。如果不是下车走到桥边看,便连旁边那棵高大的古树也看不到。古树散得很开,茂密的枝叶遮在桥上面,落叶铺在青瓦面上,透着古色古香。桥下马溪河缓缓而流,流过兴隆桥的桥洞,汇入梅江河。桥上乘凉的环卫工人和一名古稀老者,在摆龙门阵。老人身材矮小,但面相却奇特。眉毛很长,眼睛是老人中少有的亮,眼神显得警惕,又带着一抹茫然的感觉。

我们与老人聊天。老人说自己姓喻。曾经在牛市井居住。后来拆迁,搬到官桥居住。我不禁吃了一惊,从平凯过去是武营,从武营再往上走两三里路才是官桥地界。问老人是怎么来的?老人说是走路来的。我听了这话不禁又吃了一惊。这一段路程可不短啊。老人说舍不得老家这里。经常会到这桥上来坐坐。

风从桥上吹过,掀起古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桥下的流水,哗哗地流着,显得特别的幽静。看着老人,心里不禁肃然起敬。城市的发展,会使许多家庭搬离原来生活多年的地方。银行里的存款毕竟无法填补随着岁月增生的荒凉。老人那么远来到这里坐坐。原来的家可能已经修成了宽阔的公路。幸好,这里还有一座风雨廊桥。在桥上坐坐,听听风声,看看流水。在落叶飘飞间感受命运的轮换。在汽车的轰鸣声中,独觅一处幽静。这是对“家乡”的依恋,是对故土的深情和爱。

老人喜欢讲故事。他讲他的爷爷。说他的爷爷曾经是袍哥社的红旗大五哥,在牛市井边结识了湖南来的贩马商人。便跟着贩马商人走了。后来听说他上了战场,战死在战场上了。直到解放后,有人来打听家里的情况。家人便以为是祖父尚在人世,前去寻找。但找到现在,仍然是无果。也不知道是祖父在外成了家,不认这一家人了?还是家人思念祖父过甚,误认了亲人?

想不到这牛市井边,还有这样一段传奇故事。并且是带着红色的传奇故事。那个乔装成贩马的湖南商人,老人说是贺龙。

秀山一直是贺龙的根据地。他带着部队活跃在秀山的山山水水间。每到一个地方,总有一些年轻人追随。我前两年写电视脚本下乡采访时,从老百姓的口中,也总是能听到贺龙的名字。

或许,老人经常回到风雨桥坐坐,并不是为了思乡。而是在等人。等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人。这个人带给他生命,带给他许多美好的幻想。同时,也带给了他许多困惑和烦恼。他无法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和曲折,更寻不到那棵维系着自己命运的根系。似乎像这风雨廊桥一般,一直在风雨之中飘摇着,孤单地伫立着,许多无法承受的苦和沉重,孤单和寂寞,都默默的吞进自己的心底里。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人信。听的人听了,反觉得自己是去高攀贵亲。没有人会想到一个人对自己生命来源处的追溯和敬畏,是一种天性的追寻。


5、秀山袍哥


平凯留给我的印象很深。也许是听喻老提过“红旗大五哥”这个词。这个充满江湖传奇的名称,一下子就揪住了我的好奇心。原来秀山也有袍哥文化?红旗大五哥又是什么职位?当时的袍哥社到底是正还是邪?我带着一肚子的问号走进了陈通武老人的家门。

出生于1938年的陈通武老人,精神矍铄,行动矫健,说话条理清晰,思维活跃。他能清楚地说出事件发生在哪一年,能说出平凯13座寺庙的名字。

陈老说自己家曾经就住在牛市井。是解放后才搬过河来住的。解放前,父亲是平凯荣华社五排的红旗大五哥,专管外交、接待、联络。哪里有不平事,就会找到他,他也负责摆平社内外所有的矛盾冲突,化解事端,维护社内的和平稳定。父亲认字但不会写字,他的中指上,常年戴着一枚独特的戒指,这是他在袍哥会里身份的象征。凡有找到他的人,写几个字,取下他的戒指盖一个印,拿去保准办得成。抓壮丁的时候,凡有人找到父亲,盖一个印,就能免被抓。

问到这袍哥社内部组织时,陈老说除了父亲的职位外,上面还有龙头大爷、执法大爷、一些不管事的闲大爷;有圣贤二爷,当家三爷;下面有巡风六爷、跑腿八爷九爷、老幺。

解放前的秀山县城,袍哥组织如雨后春笋。仅秀山城便分东南西北组建有社。涌图也有凤阳社。后来还出现了一些以裁缝业为主的袍哥会——汉轩社。平凯知名社会人士涂逸之曾经被吏目的袍哥们逼迫加入当大爷。但涂逸之没有答应,为了逃避袍哥们的纠缠,他不得不辞掉秀山的职务,去酉阳教书。

陈老家也因父亲这些关系,颇有根基,四十亩左右田地,还不够种,向别人又租了一些土田耕种。请了一个长年,五个短工。家里养有七匹马。除了一匹是父亲的坐骑外,其余的六匹都是跑运输。从秀山到洪安、从秀山到石堤,从秀山到松桃……家里的长年负责给马们修掌。而其他的五个短工,则负责跑运输。跑回来后,回家休息。农忙的时候,又聚在一起下地帮工。

每年春节,平凯组织了龙灯队伍,到秀山县城舞灯。舞到涌图时,就遇到了涌图凤阳社袍哥们的打整。凤阳社的袍哥们把嘘花炮里装满了碎瓦片子,舞龙灯的时候,碎瓦片子随着嘘花炮就四处飞溅。他们把嘘花炮对准龙灯师傅们身上嘘放。舞龙灯时,舞灯师傅们只穿一条裤子,都是赤裸着上身。碎瓦片嘘在身上,顿时划出许多伤口。陈老说他父亲回来睡了三天才能起床。

到了来年春节。凤阳社的袍哥们往平凯来舞龙灯。刚到平凯桥头,就被荣华社的袍哥们冲了上来,用装了小颗粒胶皮的嘘花炮,对着赤裸的身上喷。小胶皮喷到肉身上,便粘着皮肉燃烧,而且是打都打不掉的贴着肉烧。每个人感受到一两颗胶皮,就痛得手舞足蹈起来。凤阳社的袍哥们哪里还敢进街去舞龙灯?齐齐甩下龙灯,灰溜溜地跑了。

陈老说到这一幕的时候,脸上露出一抹不设防的笑颜。这件事在他的心中,印象定然十分深刻。否则不会记得如此清晰。每个人的心中,或许都隐藏着童年的趣事。只要想到这些趣事,就会忍不住心里泛起愉悦。脸上也会露出难得一见的笑颜。这份童真童趣,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减,反而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越见清晰。

解放秀山时,在得知刘邓大军欲从洪安入川,国民党县长李琛下令烧了洪茶大桥。洪茶大桥烧毁后,阻挡了刘邓大军的进程。解放军用农家娘娘船连接在一起,拼成了渡船过河。解放军虽然过河了,但洪茶大桥的烧毁拖慢了解放军辎重部队的进程。紧急叫来了养路段的技术员肖光炯,他带着人紧赶慢赶,花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造了一条简易通道,才使解放军的辎重部队顺利入川。

过洪安,进秀山县城,还需经石耶大桥、平凯大桥。为阻止解放军前进的步伐,李琛再次下令烧毁这些通行的桥。当时的王烈如便利用在平凯的社会关系,发动平凯名人绅士护桥,陈说了毁桥的厉害性。王烈如还到石耶去游说知名人士吴肇修,请他发动石耶的老百姓帮忙护桥。因有了背后所做的努力,才得以保全石耶大桥和平凯大桥。解放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势头进入了秀山县城,入驻了凤鸣书院。而伪县长李琛则从清溪方向,逃往了深山里面。

陈老说,他并不知道当时这些人有没有找到父亲。但是当时父亲听说县长下令要烧平凯大桥时,荣华社的袍哥们开了紧急会议,一致决定护桥。并且还警告李琛,说如果谁敢动平凯大桥,荣华社就绝对不轻饶。当时的情况下,县长下令要烧桥,敢违抗县长的命令,这里面如果没有地下党员们提前的动员和陈说厉害,只怕没有那么轻易成功。

在解放军进入秀山城前。县长李琛扣押了秀中学校的五六十名学生,想把学生们带上山打游击。学生中,大多是当地绅士名人的子女。李琛想以此要挟这些名人绅士……

刘朝栋和李宗贵等人为了解救这群学生,走访了秀山的许多社会高层人士,让这些人去向县长李琛施加压力。而另一方面在学校,他们把同学们团结起来,到县府门口游行示威,激发起秀山人民对李琛所作所为的不满和反抗。最终学生们成功被解救了。而王烈如的护路护桥任务,也取得了成功。

王烈如留在秀山党史上的事迹。就像他所做的事情一样。仅仅是简单的几笔。但却在迎接解放军入川的首战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护桥护路的成功,加速了解放秀山的步伐,击溃了伪县长李琛的心理防线,使李琛不得不放弃以学生为质的卑鄙手段,仓皇逃离。



6、牛市井


以前的秀山人走到外面去。秀山城里人说自己是秀山的,或许没有几个人知道。但若是一个平凯人走到外地去,说是平凯的。很多人都知道。也就是说,秀山的名头并不如平凯大。导致平凯能名盖秀山,声名远播,便是因为平凯的牲畜交易市……

贵州、湖南、酉阳的很多生意人,把猪牛羊马赶到平凯交易。据县志上所载,最高时一场可达2000头牲畜的交易,最低时一场也有100头的交易。而陈老说,当时平凯的牛市其实是被当地的商人所把控,要想在平凯场上做成一桩牛生意,便得经过许多关口。除了买方和卖方外,还有中介方。中介方的作用很关键。比如中介方说这牛不许买,买方便不买。中介方说这牛不能卖,那卖家想卖也卖不出去。当然,能暗中操控这一行当的人,我觉得应该是荣华社袍哥会。特别是码头上,全属袍哥势力范围。有专业上货下货的队伍。其他人想插手,根本不可能。而袍哥的势力渗透到码头、商业、挑夫、脚夫之中。所以,当时的商人想到平凯做生意,必得先去拜码头。把码头这一关拜了,生意上就顺风顺水。如果码头这一关没有拜过,便极难在这一块土地上有什么大的发展。就算把生意做起来了,暗中也有不少的事情发生。

当时的平凯牛市牛到什么地步?牛到整个常德的供货商只要平凯牛市的货。他们把牛装满船后运到常德去交货。颇得常德商人的青睐。但后来,有人从中作假,把牛在交货之前,灌了一肚子的水再过秤。牛肚子里的水,撒了几泡尿后,体重骤轻。杀了后,无论怎样卖也无法卖回本钱。常德商人才知道被放了水,作了假。从此坚决不要平凯人的牛。于是,平凯的牛市便因这自作聪明的手段,走了下坡路。又因为到平凯来做生意的商人们经常吃亏,或者是在平凯市场上受到某种势力的压迫和巧取豪夺。于是,商人中流传了一个段子。贵州商人与湖南商人在做生意时,贵州商人怕湖南商人不相信自己。于是赌了一个咒,说,如果我骗你,下次我落到平凯商人的手中。落到平凯人的手中是什么样子的?那就是血本无归。明面上说的是平凯人的精明。却也间接揭露了当时市场的混乱。

小时候的记忆中,父亲每次要买小猪崽的时候,总是会说:要去平凯买猪。解放后的石耶镇,也有牲畜交易市场。但很多人总是舍近求远,跑到平凯去买猪。从我们老家岑溪到平凯,路程可不短。天麻麻亮出发,走一趟回去,天就黑透了。或许很多人并不是为了想买一头便宜的猪,而仅仅是一种消费的习惯。总觉得要到平凯的牲畜交易市场,才能买到自己喜欢的牲畜……

 

7、记忆


人活到一定的年纪,已经与自己的内心、年龄、生死握手言和。

年龄越大,但内心的某个点,却在逐年撑开。

身边一个个曾经鲜活的面孔,渐渐消失在大地之上。

而旧景也在城市的变迁中,换上新装,变得陌生。

那条曾经沐浴过的河流,无不时时在心里的某个地方静静流淌。

老人们的脑袋里似乎都装着一段起伏跌宕的历史画卷。

他们思路清晰、叙述明白。并没有因为年老,思维上有丝毫的滞涩。

似乎他们已经把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想得明白而通透。

那些往事,他们常常在黑夜里忆及、回想,慢慢品味。

我甚至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过去的画面在一帧帧滚动、回放。

他们通过记忆的回放,回到最初的少年时光。

在那片青春的海洋里思索、回想,企图抓住,却又遥远、渺茫。

但有时,似乎也不用如此的费力,仅需寻找一根线头,轻轻一拉,便能把往事和回忆,顺着线头源源地拉扯出来……

一个老人如此,而一座老城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