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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之辩:时代转折中的个体命运

——编辑读《大堰看水人》心得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罗慧    日  期:2022年3月18日     


 

人的一生很漫长,但关键处只有那么几步,即人生转折处。时代更迭,“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关键处的“选择”看似是个体独立完成,事实上是时代转折这只“看不见的大手”在帮个体实现选择,这只“大手”与个体生命之间形成强烈的大小之辩,以至于个体身在其中而不自觉。潜心拜读“骏马奖”获得者何炬学的新作《大堰看水人》后,留在我心中的印象是如此强烈,因而肯定了出版这本新作的决心。


《大堰看水人》中彰显了日常生活哲学的深度,人性光辉在作者的笔下焕发出勃勃生机。主人公苏叫天被父亲勒令退学当兵,因被误解而转业,被安置在绝壁间的看水所,生活的摧残与磨炼没有将其打败,反而“扩大”了他人生的宽度与厚度,用其一生阐释了在不可抗拒的“大时代”面前,如何将个体的“小世界”充盈丰足。


“我想通过描写苏叫天的故事,来探讨一个人在命运和环境都如此艰困的情况下,如何坚守职责,如何克服孤独,如何把握自己,如何努力做一个平凡又不失伟大的人。我想展现平凡人内在的精神境界与力量”,作者初衷如此,但阅读者并不止步于此。平凡与伟大之间,作者在意象选择方面构建了大与小的冲突,威权与个体、个体与自然、自然与历史的大小相较,高下相倾,巧妙的对比让这本小说洋溢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感染力。


语言张力:“大者”“小者”的对抗


从作者文字的表面来看,苏叫天与命运抗争,与那只“看不见的大手”对抗,他的抗争止步于精神世界,缺乏有力的行动,因而不具有任何现实意义,只对个体具有精神抚慰的价值。


首先,出现的“大者”是苏叫天的父亲。父亲苏三是个无所事事、吊儿郎当的“干人”。这样一个旧社会里不务正业的人,当新中国成立时,他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转变成肯下蛮力干事的农会副主席苏革命。他将正读高三的苏叫天送进了军队,根本没给苏叫天任何自由的机会。父亲的威权,使苏叫天告别情窦初开的恋人张春花,来到冰雪纷飞的北国边境。


接着出现的“大者”,苏叫天至死也没有明白究竟是谁,但一直存在着,如同一根指挥棒,关键处决定着他的事业、爱情与命运。正当他陶醉于军营生活与军长梦想的时候,却被人怀疑涉足“北国之春俱乐部”,从战斗英雄变成待转业军人。他“闷闷不乐,很沮丧”,拿到通知后“十分失落,也很气恼,好几次想撕掉手中的通知”,但是“宁可包藏和忍受痛苦,也不要失去军人‘服从命令’的本色”,没有争辩与抗议。在一个雪花纷飞的日子,他埋着头,坐拖拉机去了板壁岩看水处。不仅如此,他得到明示,如没有上面的最新消息,绝不可以离开板壁岩。这条规定,虽不是镣铐,却比镣铐还牢固地约束着他一生,也便成就了“一条大堰与一个人的五十年”。


继而出现的“大者”是南海大堰。身处绝壁悬崖间的小屋、高耸压抑的山势、孤无人影的寂寞、呼啸而过的寒风,个人变得更加矮小:“再次仰望板壁岩山,它似乎一直在俯首怒视着我。我在它跟前,就像一粒芝麻”。四季流转,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大堰的水一直嚯嚯嚯嚯地流着,苏叫天走在巡水道中,就是一颗“行走的芝麻”。然而,苏叫天的内心如同鹰嘴岩的风声,辗转反侧,“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他的爱情在这里走失,他的身体被固定在岩壁下的房子,他的雄心壮志也被囚禁在这人烟稀少的看水处。


在个体之外,作者设计了一个更大的“大者”:时代的变化、历史的变迁。大堰从“大者”转变为“小者”,在中国经济社会飞速发展的五十年间,大堰失去了它向城市供水兼发电的功能使命,也失去了它灌溉农田、调配水量的重要地位,大堰面临着被废弃的命运,时代变化的选择,大堰自身无能为力。


作者的行文静水流深般充满张力,饱满而压抑着内心的呼唤。情节上“大者”不断挤压“小者”的生存空间和情绪空间,情感充沛的文字凸显了“小者”精神力量的强度。苏叫天初来板壁岩看水处时,作者通过苏叫天的眼睛与内心展示其环境孤绝、充满挑衅的意味:“我打望着这陌生的工作地,突然感到背后袭来一股重压,叫人喘不过气来。惊起转身,什么也没有,只有板壁岩直直的突兀冲天。仰视之间,感觉它的重压越来越重,越来越紧逼,叫人恐惧,要迫我赶快离去。”这种心理反应让读者觉得真实而具体,代入感直入人心。思想与行动之间的距离拉得越远,文字的力量就得到更大的张扬。


构思哲理:用时间消释“大者”


苏叫天是一个平凡人,对个人的命运走向,他的信念是“军令如山”,必须服从,作者给出了解决问题的一把万能的“钥匙”——让时间去化解“大者”的森严与压制,用顽强深沉的方式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这是作者对于世界的理解,也是作者用来体现平凡人的生命伟力的最主要途径,用这一理念构建了此书的大体框架。


苏叫天进入军营后,父亲的命令不再具有无可抗拒的威权,包括母亲黄幺妹也不再服从其威势。反过来,父亲成为他英雄事迹的描述者,以此谋求他人敬仰热烈的眼光。直到知晓苏叫天当上看水人,试图再次恢复自己的威权,却被苏叫天无情地抛至一边。年岁的增长、父亲的衰老成为解构父权的最好方式。


当不再有人关心苏叫天的交代材料,命其交代的“大者”也就失去了现实意义。二十年之后,升任管水处副主任的庞彪询问他是否愿意回城,他才惊觉自己已有十年没有上交过材料。“大者”消失之后,他将办公室来的人当成“幕后黑手”一顿怒斥,吓得小青年一脸惶恐。其实,冉求是也好,胡伶俐也好,只是“大者”的执行者,真正的“大者”无形地消失于社会形势变化之中。


面对大堰的孤绝,苏叫天思考的是“你要压垮我,要迫我畏缩或者逃跑,没门儿”,绝不退缩。他朝板壁岩像巴别尔一样狼嚎,挥舞长长的手臂向天呐喊,向这个不会回应的“大者”做无实际意义的抗议。日复一日,经历李长顺死亡事件之后,他将根扎在板壁岩,最后选择当义务看水人,大堰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时间消解了大堰的“大者”形象,对抗意义不复存在,“小者”的人生实现升华,两者成了“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平等对话者。


若干年后,大堰成为风景开发区,延续了它青春的生命,和时代变化并行不悖。在苏盖世、张春花、胡伶俐这些故人的帮助下,它成了人气颇盛的名胜打卡地,成了一个中国曾经大力建设水利、农业的历史见证物,也是苏叫天的青春岁月见证人。


在作者的笔下,“小者”拥有的强劲生命力,经过时间的魔法手指,不再弱小,“大者”不再强大,虽然在这一过程,“小者”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实现了心灵的成熟与人生态度的转变。主人公融入了真实的生活,代替李长顺成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那飘在空中的梦想也落在了实在的土地上。作者改变了前期充满张力的情绪结构,文字变得更加简洁而直接,与人物的成熟、环境的变化协调一致。


虚诞感:用“小者”故事笼罩全书


书中,作者用儿时游戏“小人国”的情节牵引笼罩全书,成人世界不过是幼年故事的延续,这一方面让人物对命运的抗争有了从一而终的执着感,另一方面给此书带来种另类的虚诞感。这种虚诞感来自作者的有意为之,与其序言里红黑二人的出现相呼应,但难得的是,这种虚诞感与书中人物的真实生活并无冲突。


苏叫天是游戏里的“王”,来到板壁岩后,他成了“孤独之王”。在人、事、物之间,他有原则、有职守,不会因为庞家海的警告与一些似有似无的恐吓而改变,但遇到“军师”李长顺后,铮铮铁骨里注满常人的情意与责任,他心甘情愿地承担起李长顺未能完成的家庭责任,成为脚踏实地的“小者”,不再是“王”。


张春花是游戏里的“皇后”,告别苏叫天后,她便生活在“我”、李长顺、胡伶俐的叙述中,直至文末回到现实生活中,也只是他人口中的一个人名。她同样是时代中的“小者”,用沉默、逃跑的方式,离开了众人与权势的“围猎”。当她不再是“小者”的时候,便反哺了这条曾逃离的大堰。


苏盖世,这个“王”的弟弟,生活在与哥哥无可相较的身高阴影下,幼年时代不情愿地让出了“王位”,却用一生来证明他才是真正的“王”。当然,最终他成了旅游开发公司的一把手,坐上大堰发展的决定者位置,实现了超越兄长的夙愿。他从“小者”变成了“大者”。


李长顺一直是“军师”,终其一生未能从“军师”的角色中退出来,甘愿服从于“王”的安排。


幼时记忆正是个体人生的“小者”时代,却无处不在影响人的道路选择与行为方式,如此,“小者”们的抗争有了时间上的延续性与人性上的深刻性。


此外,书的篇章名均取自另一个软弱的“小者”白长松写于墙壁上的《豳风·七月》,这首诗原意表达的是先秦时代人们一年四季的生活和习俗。至于为什么白长松要写这首诗,作者没有揭示,其意义留待读者心会。但如此名篇给书营造了时间流逝感,大堰与它所承系起来的人们,就像在唱一首时光的歌,给此书的大小之辩增加了音乐的旋律,有紧张,有舒缓,有高潮,有延音,使书中的文字显现出一种诗性的音乐美感。这也是在阅读此书时的另类体验。


总之,在编辑《大堰看水人》之时,阅读感是十分享受的,而且是一种渐进式的享受,开始愤懑,继而轻松,继而微笑,最后释然。当最后一句“轰然间弥漫了炫目的空明之光”,仿佛电影结束的最后一个镜头,光影交错,五音俱鸣,让人生的五色流光溢彩,余音袅袅。苏叫天终于自主地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成为自我的“大者”。也许这个结局会让人有遗憾、美中不足之感,但这恰恰成就圆满了主人公的一生。如果要有所完善的话,此书的尾部虽有其巧妙之思,但稍显收笔仓促,时间的步子有转瞬千年之感,可以稍作舒缓之笔。


《摩围寨》获奖之后,作者曾把写作长篇小说当作自己努力的方向,《大堰看水人》的完成,作者对人性的思考、对自然环境的强烈感受力、对文字表现力的敏锐把握以及对故事情节的独特构建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可以说是作者写作的一次大飞跃。以此为阶梯,我不胜期待作者未来的新作!


(作者:罗慧,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