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NOW 家乡寨沟水库的水一年四季涌向羊桥河。流经的乡村,掰指头数九后的日子,一切都在等雪。 没有雪的冬天,是不圆满的。正如生命中的苦与麻,忧伤、迷茫。冬天的忧伤,不同春天的眉头浅皱,夏天的雷光电闪,秋天的疾厉卷扫。 积攒很久,并没有明显的征兆,往往在安静和温暖之后,雪的瀑布激湍翻腾、漫天飞舞。大地、河谷、山峰和我们的庄稼地、房屋顶同愁,白了头。 母亲说,天上的水与地上的水相会了,紧紧地相拥一起。如果第一场雪总是化不完,是雪在等她的姊妹。两场雪,相见难别亦难。新雪偎着陈雪。 雪思念着,陪伴最为久长的姊妹兄弟。寒冷无助的时候,抱团取暖;花开美好的时候,天各一方。 听母亲讲故事的年代,下雪是生活,不是风景。是一年最难过的日子。水缸不敢少添一寸水,柴火不敢码少一捆,堂屋下边藏着苕窖,干猪草堆一垛又一垛。"三九四九,冻死猪狗。"那时的我们,也被称作猫狗。 一次在放学路上,四周突然暗沉。仰头一望,密密匝匝的是棉花团往下落,就连鸡鸣狗吠都被收纳干净。我一下子不知道家的方向,往前走,路由灰黄变白,听得见自己的足音:沙沙、吃吃;看得见自己的足印,由浅变深。 风雪夜归人,一定是特别恋家的在外打拼人;雪中蓑笠翁,一定为着特别想、特别急的事情。如冬天里最后一朵花、最后几片叶,在冰晶中吐芳华。 只有夜里的雪才能真正淀下来。我们蜷在火炉边,蜷在又薄又硬的铺盖中;雪团雪花轻叩着木门、木窗和青瓦,各自安好,互不打扰。 雪压断了竹子,啪啪声脆响;一只孵蛋的竹鸡,失去最后的热气。猫钻灶笼钻铺盖,与人类的崽相互温暖。 雪盖住了门前的棕树,偶尔还有母亲收掉了的衣服和洗脸盆。那时的乡村,有家就有竹子和棕树。竹子被父亲编成各种箕和筐,母亲用棕做鞋。传"棕"接代。“门前一垉竹,风吹花花绿,今年过喜事,明年娃娃哭 ”。第二天,公鸡不打鸣,村子却被雪照亮了。我们的旧棉袄,像石头一样硬,我们布鞋上的地气,变成了薄冰。 我们的生活和路,被冻住。屋檐,挂了一串串凌钩子,和梁上的苞谷坨相映衬,让人想到黄金白银。路上,第一个踏雪的人,留下最深最孤独的脚印。有人被深沟里的雪埋住了。被冰冻硬的布衣服,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水缸和水井,需要破冰。破冰之履,破冰取水、取食,白菜在雪的下边,萝卜在雪的下边。冰面敲开一个口子,下边有热气升腾。冰下水是温暖的,充满生机。母亲点燃柴火。屋顶,一半厚雪,一半炊烟。 冰雪冻住了羊桥河和寨沟水库。鞋浸水衣漏风的我们,哈着裂口的手,垫稻草树枝当车在冰河上滑来滑去,快乐无边。再寒冷都要记住欢笑啊,别忘了,雪覆盖的树枝上,已经孕育着春天的花芽叶芽。 用棕叶、干稻草拴凌钩子,手指冻得像胖胡萝卜。咬一口,牙都被冻住了。 雪中来访的人,一定是最亲爱的人,是需要你温暖的人。 我们穿过同一场雪,脸颊、眼睛蒙上不同的雪花。大雪封门、大雪封路都没能留住的你啊,珍重珍重。 撑着一把伞等的那个人,从一条望不到的雪路错过。再见都没有说,还有下一场雪中遇见吗。 小时候,冰雪冻坏了手和脚,长大后,冰雪,伤透过心。 如果不在数九寒天里冷到刺骨,穷至末路,怎么会那么迫切地希望春天回来。把冬天拿去的事物,还回来。故乡的原风景里,不在冰雪中跌倒、忍饥受饿的娃,哪能像松树一样长大。 每经一场雪,都学会了跟冬天和解。想一想,奔腾的溪水也有停留。生活为什么不能等候、清空。 回到村子,靠近熏着腊肉的火塘边,听老人讲怎么打扮年;尝一口,吊锅煨的原味汤,包谷、高粱酿的酒。挖一株经了冰冻,变甜了的白菜,带回家。 你好哇,一起经过那么多场雪的人。下一场雪再见,在寨沟水库、羊桥河两岸的原风景中再见。寨沟水库很多年没结厚冰。但是羊桥河两岸的每个春天,油菜花接天连地,日子越来越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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