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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之光|李元胜:寻龙记(连载三)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李元胜    日  期:2022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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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是看不到来源也看不到终点的河流,它裹挟着一切滔滔向前。所有的生命与非生命,无不置身其中。

曾有人说,大地是它的河床,这是不对的,大地自己也在洪流之中,被迫经历着沧海桑田。时光的河床,很可能是我们尚未有能力探测到的某个维度。就像在波涛中你无法看清河流的来龙去脉一样,很可能,要置身时间之外,才能真正看到时光的河床。

有日出就有日落,从诞生、繁荣,再到衰落、消失,每个个体生命经历着这样的周期,每个种族也一样。在地球上经历了日落的物种浩如烟海,远远多于尚存的生命,而且,绝大多数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溯的信息。小到针尖大的昆虫,大到两层楼高的恐龙,绝大多数,不要说骨骼,连足迹都没有留下。

但是在时光的洪流中,还是有一些例外,某些时光的瞬间,某些物种的身体,被完好地保留下来。那就是琥珀。从某些古老的松柏类树木或同样古老的杉树上分泌出的树脂,瞬间包裹住了一只昆虫或其他小型生物,又经历剧烈的地质变化,经历高热或高压,最终成为坚硬又透明的琥珀。那一个瞬间就这样历经亿年把很多细节保存了下来。

琥珀是时光的例外,时光的眼泪。只有眼泪里的记忆才可能例外地保存长久。

寻龙人邢立达,盯上了琥珀,他异想天开地琢磨着,琥珀里有那么多昆虫和植物,近年来又有蛙类和蜥蜴出现,会不会也有恐龙的一点信息呢?毕竟有一些恐龙是非常小型的啊。

这一盯,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西南,当然,从四川方向往西边调整了一下,那正是云南腾冲甚至缅甸的方向。

琥珀主要产地分布在全球三大区域:欧洲的波罗的海沿岸国家、亚洲的缅甸、中南美洲的墨西哥和多米尼加共和国。当然,我国抚顺也出产高品质琥珀,但是几近枯竭。

缅甸琥珀形成于白垩纪中期森诺曼期,距今约1亿年。缅甸板块处于印度板块与亚欧板块之间,其地质活动较为强烈,白垩纪时期更是火山的集中地,火山活动也比较频繁,琥珀在形成过程中所受压力也比较大,受氧化程度也比较高。

缅甸北部克钦邦胡冈谷地为主要产地。2012年起,随着缅北地区局势趋向平稳,新的矿区投入生产,而连接密支那和胡康河谷的公路也被打通,通过密支那,中断很多年的缅甸琥珀开始规模化进入云南腾冲的珠宝市场。

新发掘出的琥珀,出现在中国市场,不少是虫珀,自然引起了中国昆虫学家们的兴趣,比如昆虫学家、古生物化石猎人张巍巍,他是这样描述他眼中的缅甸琥珀的:“凭借多年来对现生昆虫各个类群的了解,我渐渐发现了缅甸琥珀的独特魅力。虽然波罗的海和多米尼加琥珀珀体更加干净透彻,但昆虫种类多数跟现生种类近似。缅甸琥珀则不同,不仅内含物种类繁多,而且很多与现生种类差异极大,甚至闻所未闻!更为特殊的是,由于缅甸琥珀开采的特殊历史背景,造成了世界范围内对其内含物的研究严重不足。”

2013年,在和张巍巍的交流中,邢立达进一步知道了很多关于缅甸琥珀和腾冲市场的新信息,坚定了要在琥珀中寻找恐龙踪影的决心。从此,他开始通过各种渠道收集封存着古动植物标本的缅甸琥珀,当然,重点是脊椎动物。缅甸琥珀是远古生物的标本富矿,作为中国科学家,在全球范围内,占得独到的地理先机。作为这个时代的古生物学家,又赶上了缅甸琥珀重新开采的时间窗口。这个绝佳的拓荒领域和时机都是绝不能错过的。

仅仅通过腾冲琥珀市场收集标本,已经不能满足他了,毕竟,全国甚至全球的琥珀猎手,都盯上了腾冲和密支那。他想直接去探访神秘的胡冈谷地,亲眼看清楚矿区的地质背景,他的心才能踏实下来做研究。

胡冈谷地属缅甸克钦邦,又名野人山,处于茫茫原始森林的腹地,虽然与中国交界,但四周群山环绕,通往密支那或别的城市交通都极为困难。克钦山区由缅甸地方武装克钦独立军控制,琥珀生产是他们的军费来源之一,所以琥珀矿区设为禁区,进出关卡重重,外人很难进入矿区。不过,为了在琥珀源头抢得先机,据说,越来越多的当地华人涉险到矿区一带收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2015年夏天的一天,邢立达终于进入缅甸,取道密支那,向胡冈谷地进发。

正逢雨季,细雨把森林、天空缝合成了茫茫一片。越野车就在这一片茫茫中缓慢前行,道路两边的树枝,不时像浪花一样砸到车子上。热带雨林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珍稀物种,但也有着危险,蚊子有可能传染登革热和疟疾,灌木的枝叶上还有着令人烦恼的旱蚂蟥。不过,最让邢立达担心的是沿途的武装检查站,荷枪实弹,如临大敌,感觉这边的战事还处在一触即发的阶段。还好,一路都顺利地过来了。

七个小时后,他们到达琥珀小城塔奈,这里的琥珀市场规模不小,有成品,也有原石,成品大多制作为项链、手链、戒指、吊坠等,也有进行雕刻。琥珀不仅通过密支那销往中国,也有直接销往仰光和曼德勒,加上矿区的人,塔奈相关从业人员达数十万之多。

邢立达并没有在塔奈停留,先是小舢板,然后大象,很费力走完了泥泞不堪的山路,才来到矿区边缘。

突然,几个穿着迷彩服的青年士兵拦住了去路,这应该是个暗卡。邢立达看到他们都端着明晃晃的突击步枪,不由心里一惊。

士兵开始检查他们的证件,还挨个盘问。看来,进入矿区比到塔奈小镇管控更严。邢立达早已身着当地服装,加上他长期野外工作,看上去和缅甸人并无异样。向导给他也有准备身份证明。但是,回答盘问,他可就要露馅了——缅甸语听不懂啊。

此时,转身逃跑都来不及了。他急中生智,指了指自己嘴巴,比划了起来。

向导阿文,反应很快,赶紧说是他的哑巴亲戚,做琥珀生意的。

士兵犹豫了一下,挥手放行了。

前行不久,矿区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是近年来才开发的新矿区,和老矿区一样,同处胡冈谷地,而矿区面貌依然是那么令人震惊。没有像样的房屋,全是工棚级的,房顶就是一张厚点的类似塑料布的材料。生活用的棚有简单的墙,生产的矿井就是简单地扯一个顶。放眼望去,几千张蓝色和绿色的“塑料布”密密地拥挤在几个山谷里。

多数琥珀矿区都是曾经的沼泽或洼地,所以矿井会用木头加固向下的通道,即使这样,看上去也非常危险,因为整个土地就像松软的泥浆。邢立达看到挖掘的工人,连安全绳也没有,戴一个有头灯的安全帽就下去了,使用原始的工具手工挖掘,在方形的矿井口进进出出,心里真是替他们捏一把汗。

询问了一下,这些矿井都是这样垂直往下挖,出现琥珀,就意味着挖到了琥珀层,这时再进行横向挖掘,但为了安全,一般开采半径不会超过十米。

和老矿区相比,新矿区的地层可能经过了更强的压力或高温的过程,这里出产的琥珀相对更脆一些,但是琥珀品种很多,红色的琥珀被称为血珀,离地表很近,通常只有三五米,穿过血珀层而往下,几十米深的层面,就可能出现棕红珀、金珀。

邢立达就在一个矿井边开始了工作,在那些经历了近亿年深埋后刚刚重见天日的琥珀中,激动又低调地挑选包裹着琥珀的岩石样本。

大半天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邢立达已经挑中好几袋。突然,阿文急匆匆地走过来说:“密支那市场,有人在兜售一个恐龙的脚,你想看吗?”

邢立达想都没想就站了起来,最快速度开始收拾行李,和来的时间相比,行李沉甸甸的,增加了几十斤琥珀标本。

这是第二次听到琥珀里有恐龙的脚了。上一次,还是张巍巍给他提供的消息,他用几个月工资从琥珀商人那里把那块琥珀收购回来,但不是恐龙,是蜥蜴。当然,仍然是非常珍贵的标本。

第二天,他们就出现在了密支那的琥珀市场。塔奈的琥珀市场很简陋,地摊多原石多。密支那市场相比就成熟些,市场内琥珀摊店整齐有序,大一点的店还配备了制服整齐的导购人员。

一般的游客就在市场里挨个摊逛,寻找自己满意的琥珀。寻找精品的琥珀猎人,却喜欢泡在咖啡馆里,等着各路有货的当地人,献上宝物。这些琥珀猎人都喜欢用手电筒仔细扫描琥珀原石,看清楚里面的古生物是否有价值,掂量着怎样报一个合适又有利可图的价格。恐龙学家邢立达,就经常混迹于这些琥珀商人中,寻找着恐龙的踪迹。

这次,在琥珀市场旁的一个旅馆里,缅甸琥珀商人S先生老练地从层层纸包中,慢慢掏出一块琥珀来,面无表情地递过来。

“这就是恐龙脚?”邢立达也面无表情地接过琥珀,掂量了一下,掏出放大镜、电筒。

电筒光下,琥珀里浑浊的小世界一下子变得清晰了,里面出现了指头状的东西。邢立达感觉到自己的心狂跳起来。

他控制住自己,继续冷静观察,咦,结构不对,鳞片不对,这是什么玩意呢。他翻来覆去仔细研究,终于,在琥珀的另一面,看到一处不易察觉的伤口。

这块琥珀是真的,但里面的内容却是假的。正因为琥珀猎人对新奇古生物种的竞相追逐,刺激了造假高手的出现,他们在琥珀上开口,塞进去类似古生物的当代东西,再重新巧妙密封。这种化普通琥珀为神奇的加工货,往往还能卖出天价。

邢立达放下琥珀、放大镜、电筒。一声不吭。

场面有点尴尬,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下,都有点失望。

像是为了活跃气氛,S先生主动提供了一个线索,“我曾经卖过一个鸟爪子给一位中国朋友,不是蜥蜴的五趾,不是青蛙的四趾,而是三趾!它通体是金黄色,美极了!”

“是吗?”邢立达礼貌性地表示了好奇。

通过S先生卖到中国来的鸟爪琥珀,是不是另一件造假货呢?虽然有点怀疑,但邢立达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有用的线索,他委托腾冲琥珀朋友打听这块琥珀的去向。

几个月后,消息出来了,这块琥珀原来是被陈光收购了。

陈光,虎魄阁主人,福建人,腾冲琥珀协会会长,本来是做服装生意的,后来娶了一位聪慧的缅甸华人太太,接触到琥珀,2011年便改行做琥珀生意,由于做得早,他不仅旗下有众多琥珀猎人,还合作参与到琥珀矿区的开采,掌握了很多琥珀资源。由于迷上琥珀文化,他自己的琥珀收藏也逐渐积累起来。

听闻古生物学专家对这件收藏感兴趣,陈光非常支持,立即派人把藏品送到了北京,供邢立达团队研究。

于是,这块传闻中的琥珀到了邢立达手里。它远比邢立达想象的大,已被切成了两半,从其中一块剖面看过去,的确隐约有一个金色的鸟爪状的东西。邢立达仔细看了看,这块琥珀的另一面保持着天然的样子,这是原生态的琥珀!

他镇静了一下,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把标本放到了显微镜下,睁大眼睛观察起来。

世界静止了,时间仿佛停止了前行。此时此刻,世界的中心只在显微镜下:三个硕大的金色脚趾出现在灯光下,另一个较小的脚趾从三个大趾的背面形成对握的结构,这是典型的树栖动物才有的特征。再进一步观察,脚上披满黄金般的鳞片,每一片都仿佛是巨匠精雕细刻而成,在鳞片与鳞片之间,甚至还有毛发细小如针。

结合白垩纪的时间点,这不是蛙爪,也不是蜥蜴爪,这是恐龙或者远古鸟类!邢立达迅速作出了第一判断。

但是,为了万无一失,还必须对这件重要标本用更苛刻的防伪检测。万一,存在肉眼发现不了的琥珀造假呢。

荧光反应、同步辐射、微CT……这块重要标本,辗转国内外各大实验室,它的更多信息被逐渐披露出来。

一天晚上,邢立达的手机响了。电话是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的白明副研究员打来的,他正连夜帮他们进行扫描。

“立达,这个琥珀里面好像还有一些奇怪的地方。动物脚部的骨头,是破碎的,我看是几乎没有可能重建的。”

这句话的后半句给了邢立达当头一棒,因为他很期待能通过扫描,重建这只脚的内部骨骼结构呢。如果能完成,根据建立在骨骼形态基础上的古生物学研究成果,就可以进一步把标本和同时代甚至不同时代的同类进行比较,可以确定它究竟是恐龙还是鸟类,说不定还可以确定它的进化程度甚至具体的种属。

当然,这么纤细的足,在琥珀形成过程中,经历漫长的高温高压,骨头最终很难保持完整。

由于沮丧,邢立达甚至没有注意到白明的前半句话。他恍惚了一下,又听到白明很激动地继续说:“但是,我整体扫描了这个琥珀,里面好像有更多骨头,远不止这对脚。可能是颜色与棕黄色接近,所以肉眼看不太出来。”

什么?更多的骨头!

这块琥珀里除了一只看似从远古伸过来的爪,的确同时还有一些羽毛和其他物质。如果整体都属于一只远古鸟形动物,那可是一个惊世的发现啊!人类还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一只远古鸟形动物的标本。

邢立达一下子又从冰窟窿里被捞了出来,他太兴奋了,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大早,在白明的实验室中,邢立达看到了标本的翅膀、脖子以及小小的脑袋。但是并没有他期待的长尾巴。这只动物不是恐龙,很可能是一只白垩纪的鸟类。

但是,这仍然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发现,在一块琥珀里,几乎完整地保存了一只远古鸟类,太难以令人置信了。和普通化石相比,这块琥珀除全身骨骼外,还保留了大量软组织和皮肤结构,给人类研究提供了罕见的材料。这一轰动性的消息迅速在全球范围内传播。美国洛杉矶自然史博物馆恐龙研究院院长路易斯·恰普(Luis M. Chiappe)教授说:“这些保存下来的软组织除了各种形态的羽毛之外,还包括了裸露的耳朵、眼睑,以及跗骨上极具细节的鳞片,这为古鸟类研究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随着研究的继续,这只鸟的类别也得到了确定,它属于典型的反鸟类。这是白垩纪出现的一类相对原始的鸟类,其肩带骨骼的关节组合与现代鸟类相反,因此得名。反鸟类和今鸟类是鸟类演化的两个主要谱系,并在早白垩世出现了较大的分化。

反鸟类有较强的飞行能力,拇指与其它三指对握,适宜树栖,而且长有牙齿。最终在晚白垩纪末期与恐龙一道完全灭绝。

这只鸟命名为“比龙”,这是小云雀的缅甸当地读音,小云雀和琥珀中的鸟爪一样,有着金黄色的双足。


和琥珀里众多的昆虫相比,琥珀中发现脊椎动物的概率极小,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脊椎类动物总体来说个头大,就算小也比较有力量,不太容易被树脂困住;二是琥珀主要形成于新生代,得追溯到中生代最后一纪白垩纪之后了,但以恐龙为代表的远古脊椎动物巅峰在中生代。所以,邢立达必须花出更多的精力,才能收集到有研究价值的标本。

从2013年起,邢立达频繁去往云南腾冲和密支那的琥珀集市,一年就能去上五、六次,慢慢也积累了很多中间商的资源,他的微信好友有百来个与那一带的琥珀相关行业的人。那些人会不断把疑似昆虫之外的远古动物的线索发过来,时不时让他兴奋不已。

邢立达的功夫没有白费,在接触到“比龙”之前,他的团队其实已经发现并研究了两个鸟类琥珀标本,即“天使之翼”和“罗斯”。

“天使之翼”这块琥珀里含有鸟翅,翅上面有完整的毛发,不同寻常的是,还有非常精巧的小爪子!这可是那个远古时期的鸟的重要特征,从鸟翅的尺寸按比例还原出整个鸟的大小——是一只非常小的鸟,甚至比蜂鸟还小。

这个标本中有双向爪痕,标本四周有大量腐败物,说明这只可怜的小鸟是活生生被树上流下的树脂粘住并最后包裹住的。爪痕说明它还有过挣扎,腐败物说明它的腐败过程发生在琥珀即包裹物内部的无氧环境中。

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天使之翼”保留着整齐、优美的羽毛,那硕壮的羽毛,披露出这个家族拥有不俗的飞行能力。

“罗斯”和“天使之翼”不同,只保留着一点干净的羽毛和半透明的皮肤,琥珀里也没有任何爪痕,没有腐败物,说明在树脂包裹它之前已经死去。邢立达认为,最大的可能是:掠食者撕下了鸟的翅膀,但没有食用,而是将它丢弃。

两个标本最后都被研究确认为属于反鸟类的幼鸟。

古生物学研究早已发现,鸟类是恐龙的后代,所以古鸟类属于广义恐龙,其他属于非鸟恐龙。从“天使之翼”、“罗斯”到“比龙”,缅甸琥珀给了世界极大的惊喜,缅北矿区所包含的人类史前世界的信息,远远超过最乐观的评估。邢立达团队积累的缅北矿区的古生物标本在迅速增加中:脊椎动物琥珀标本数百件、无脊椎动物琥珀标本数千件。不过,非鸟恐龙仍然是一个空白。

渺小的树脂终难困住硕大的恐龙?但是,那些小如鸟类的恐龙呢?为什么众多的琥珀中没有一丝非鸟恐龙的信息?发誓在缅甸琥珀中寻龙的邢立达有点焦虑了。

还是在2015年夏天,还是密支那,还是人头攒动的琥珀集市。集市附近的咖啡馆依旧充斥着圆睁双眼手持电筒的琥珀猎人和面无表情的中间商人。这些中间商人都有非常好的嗅觉和丰富的琥珀线索,能在咖啡馆里兜售的都是他们按照琥珀猎人的偏好初选的。当然,也可能有“定制”的,如前所述的假货。

邢立达和一个中间商一前一后走进了咖啡馆,他又再次混迹在琥珀猎人中了。和其他猎人重点在于评估琥珀的市场价值不一样,他的目标是封存在琥珀中的古生物信息,当然,最最优先的是非鸟恐龙。所以,有时人家瞧不上的,价格相对较低的,反而在他看来珍贵异常。市场价值和科研价值,一直存在着很深的互相误会嘛。

“我有一个不错的植物琥珀,鸡蛋大小,你看看,还有两只蚂蚁,蚂蚁上树,不错吧?”刚才,还在走着的邢立达被这位中间商叫住了。

借助阳光,邢立达把琥珀举起来,仔细看了看,立刻屏住了呼吸:天哪,哪里是植物,明明是一个原始的羽毛结构,有明显的羽枝和羽轴,还有色素痕迹,由深而浅沿着沿着椎体结构分布着,层次分明。这是不是他正在寻找着的非鸟恐龙啊?

进了咖啡馆,借助手电筒光,他又把这块琥珀细细看了一遍,感觉是非鸟恐龙或古鸟类可能性比较大,前者的机率至少应该有一半吧。

一直期待着的中间商终于成功售出这块“蚂蚁上树”琥珀,他对自己机智的取名很满意。

琥珀到手后,邢立达简直舍不得放下,手持放大镜看了又看,他发现这个羽毛结构已经呈现出了以前不知道的一些细节,以前从页岩上的恐龙化石中也发现恐龙羽毛,但那是压过的,很难猜测有多少节尾椎,每一节上有多少毛,它们又是如何分布的。这个不同,它是立体呈现的,非常直观。

“我在琥珀中找到了一个疑似非鸟恐龙的标本”。邢立达给他硕士阶段的国内导师、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徐星教授打电话。徐星,国家著名恐龙研究专家,已发现和命名恐龙新属种达30余种。徐星的第一反应是:这,可能吗?

第二天,徐星在显微镜下非常兴奋地仔细研究了这个标本,迅速放弃了怀疑,也感觉是恐龙,除标本有着长长的骨质尾巴外,羽毛的形态也不一样,鸟是从非鸟恐龙进化来的,这个进化是羽毛逐渐复杂的过程,这件标本的羽毛形状明显处在进化的初期,甚至比进化后期更靠近鸟类的窃蛋龙、伤齿龙、驰龙还早。

很快,一支由中、加、英、美等国科学家组成的国际研究团队采取了多种高科技的无损成像和分析手段来研究这个标本。这项研究,还得到了中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加拿大自然科学和工程研究理事会、美国国家地理学会的资助。

通过最前沿的同步辐射设备扫描标本,提取出有价值的信息,包括三维质量投影图像,再经过对投影图像的断层重建、分段拼接等技术,最终得到了能充分展示标本内部结构和形态特征的高清3D图像。

通过三维形态图,邢立达研究团队终于确认,该化石属于非鸟恐龙,再根据其腹侧有明显的沟槽结构等,进一步确认它是虚骨龙类恐龙的一段尾骨。整个标本有9段以上尾椎,尾巴完全展开约6厘米,由此可推断恐龙的全长大约18.5厘米。令人扼腕叹息的是,这块琥珀的两端是非常新鲜的横断面,意味着深埋在矿层里的这件恐龙在挖掘时失去了其他部分,也就是说,经历了近亿年,它其实保存得远比这块琥珀里的部分更完整。

但不管如何,这已经是人类有史以来发现的第一块埋藏在琥珀中的恐龙标本。“蚂蚁上树”琥珀的珍贵程度,从生物发现的意义上说,远远超过了密支那市场上的很多奢侈级的琥珀。

“我研究恐龙数十年,并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能看到如此新鲜的恐龙”,参与研究的加拿大皇家科学院院士、阿尔伯塔大学菲利普·柯里教授说。邢立达给他的导师不断增加的惊喜实在太多了。2016年,第一件恐龙标本的发现,由美国《当代生物学》杂志发表后,引起了一系列的轰动,邢立达已成为世界范围内恐龙研究领域的明星级发现者。

邢立达团队给这件标本取名“伊娃”——夏娃在英语中的另一个读音。

邢立达还在继续忙碌着,邢立达们的工作就像在完成一个拼图,从恐龙骨骼化石、恐龙足迹化石到琥珀恐龙化石,这些珍遗的自然遗产的片断,不断填补着我们想象力也难以抵达的真实存在过的恐龙世界,他们的寻龙还在继续,这个旅程同时也是寻找生命真相的过程:漫长,但是充满了意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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