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我们的村庄,在时光的河流之上,照亮村庄的不是今天的灯光,照亮村庄的是曾经的灯火。从点燃村庄灯火到点亮乡村灯光,这是一个村庄的灯火史,这是几千年的漫长等待,从灯火里的村庄到灯光里的村庄,我们刚好赶上。
世界纵然很大,但只有一个地方,是你的故乡,灯火里的村庄,灯火里的故乡。
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最先点亮我们的村庄,在祖辈语言讲述的时光河流之上,我们知道村庄是桐油灯点亮的,是菜油灯点亮的,是松香油灯点亮的。那些远去的灯火时代,我们没有赶上。
照亮我人生第一声啼哭的,是煤油灯,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乡村。
最早的煤油灯是父亲亲手制作的。父亲在一个墨水瓶的盖子上钻一个小孔,再用薄铁皮卷成灯芯筒,筒中装着棉花捻成的灯芯,一盏煤油灯就制作完成。
家里有了多余的钱,父亲从供销社买回工厂制作出来的煤油灯。铁做的灯盏,灯盏里竖着棉花制成的灯芯,旁边横着铁丝扭成的旋钮,带动灯芯里面小齿轮调节灯芯的长短,进而调节瓦屋内的灯光。再有了多余的钱,就给煤油灯配上玻璃灯罩,遮风挡雨。把灯罩擦得明亮些,这是父母口中最多的话,眼前明亮了,前程和光景就明亮了。
我不厌其烦地记录村庄的煤油灯,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们共同的回忆,是今天的年轻人无法想象出的灯火里的村庄。
心中亮着一盏照亮祖辈们的灯,我们就知道我们从哪里来。
我家兄弟多,读着“楼梯”一般的中小学校,那是“费油”的大家庭,我们把灯芯扭到最小,村代销店每月供应家里的煤油依然不够用。我们读书写字点煤油灯,煮饭吃饭点着的还是祖辈们传下来的那些桐油灯、菜油灯,桐油菜油点完了,就到山里去割松树上的松油点灯。桐油、菜油、松油浸润灯草,灯草点亮灯火,空气中弥漫着桐油香、菜油香、松油香,灯草燃点桐油、菜油、松油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那是村庄的灯火香,那是村庄的声音。
油灯总会在灯芯上开花,光线突然暗下来,母亲就用针挑灯芯。
“结灯花,来亲戚,挑灯花,遇贵人,灯花灯花你听清,明年又是好光景。”
母亲挑着灯花,我们唱着童谣,那是幸福的童年慢时光。
乡村也有比较明亮的灯火。
马灯。马灯是否和马有关系,我不知道。长辈们说,马的前腿内侧有一个圆圈一样的疤痕,那是马黑夜里的眼睛。我曾经从生物学角度去研判长辈们的说法,翻遍各种著作,也没有找到相关依据。但是有一点必须肯定,取名马灯一定和行走有关,和路有关。拥有马灯的家庭并不是很多,一般是生产队里才有那么两三盏。我家有一盏马灯,其实就是升级版的罩子灯,只是玻璃罩子更大,灯芯更粗,灯火更明亮,关键是能够提着走。我家的马灯自然是村里买的,我父亲是赤脚医生,父亲看病时候才舍得点亮。村里人走夜路用不起灯,点的都是火把,有向日葵秆的火把,有竹篾捆在一起的火把。事情特别急的也用竹筒装着煤油,在竹筒口塞一团棉花点燃。不到特别紧急的夜晚,谁也不敢那么奢侈,乡村煤油精贵得很!
汽灯。那是乡村最高级的灯,身价昂贵,使用也得请专门的技术人员。它是通过打气加压将煤油液化,从喷油嘴将油喷出来充分燃烧,通过网状的灯罩变成光能。汽灯高挂,灯光明亮晶莹,如同白昼。县里剧团下乡演出,或是家境特别好的人家办红白喜事,我们才能看到一次汽灯点亮。乡村人家办红白喜事,会早早地从全村借来很多煤油灯,一张桌子上放一盏,再挂上几盏马灯,那个年代的红白喜事很难看到汽灯点亮,哪家办事请了汽灯会让乡村谈论很久,说这家亮堂得很。
夏天,一家人坐在院坝中,星光是我们的灯火。
冬天,一家人坐在火塘边,柴火是我们的灯火。
更多的夜晚,大家都坐在村里安溪水库边,对着那汪水讲述我们乡村的前世今生。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中国乡村仰望到头酸的共同理想。
我不知道别的乡村关于电灯的记忆,我们安溪村第一次看到电灯是1975年5月。那是映山红开满山村的季节,县里电影队来到村里。
太阳离山还有竹竿高的时候,水库边老祠堂院坝上竖起两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方白布,一根竹竿上挂着一个高音喇叭。
走进老祠堂院坝,我们开始知道几个从来没有听过的名词:放映员,银幕,放映机,发电机,电灯泡。放映机上竖着一根扁担,扁担平时挑着放映机,放电影时候,扁担竖在放映机上,上面挂着一个灯泡,一根电线连着银幕上的高音喇叭。
一阵轰鸣声之后,放映机扁担上那颗亮晶晶的玻璃唰地一下亮起来,院坝上一片惊叫。灯光亲抚着每一个人的肌肤,温暖着每一个人的笑容。
那部电影叫《闪闪的红星》。
银幕上现出两个大字:剧终。院坝上没有一个人要走。大人们围在扁担下电灯泡下,举着一个又一个空瓶子,央求放映员把扁担上电灯泡里的灯油给大家倒一点,说这个点灯还真明亮。
真不知道大人们什么时候跑回家了一趟?
葵花秆火把燃起来,竹篾火把燃起来,倒映在安溪水库中,有山有水有火把,我们的乡村格外美丽,那应该是我们安溪第一次火把秀。火把小溪一般从水库边老祠堂院坝流向村庄,一个叫“电”的灯火种子在乡村种下。
夜空点亮,心就点亮,让村庄亮堂起来,成为大家最渴盼的事情。
1985年5月,又是映山红开遍山野的季节,长岭乡小水电厂建成了,电线牵到村里,拉进家里,电工把所有线路装好,合上电闸那一刻,村庄一下就亮啦!那是村庄前所未有的亮堂。大人们在水库边摆龙门阵,小孩子们跑到各家各院看灯,家家户户让电灯亮到深夜,大家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亮堂过。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十年前村庄上映的《闪闪的红星》主题曲在耳边回响。今天,我们村庄的山岭上开遍了映山红,点亮了映山红。
村庄走进祖辈们做梦也不敢想的电灯时代。大家买来打米机、面粉机、脱粒机、粉碎机,让乡里的电站一下叫苦起来。电动机一响,家家的电灯一闪一闪的,成为“南瓜花”。乡里电站只好隔天分片供电,就像今天大城市车辆限号一样。煤油灯再次点亮,油电两用,也像今天大街上的车辆。
从乡村灯火到乡村灯光的彻底飞跃,是在全国脱贫攻坚战打响那一年,我们的长岭乡升级为重庆市万州区长岭镇,镇里的小水电站并入国家电网,我们乡村的电网改造升级到全国的大电网中。
离开家乡多年,我没有亲历那史无前例的乡村农村电网改造工程,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所在的城市和我遥远的乡村,我们在同一个电网之中,我们沐浴着同样的电之光。打开电灯,打开电视,一定有我家乡小电站带来的光明和温暖。
清明节回到老家安溪,村里利用当年建设的安溪书库自然风光,把我们安溪村打造成安澜谷乡村旅游度假区,乡亲们开上很多农家乐,白天游客荡舟湖面,品尝农家美食。乡亲们耕耘着庄稼地,耕耘着农家乐,大家的心里格外地亮堂。
夜幕降临,偌大的湖面和周围的山峰全部走进一场乡愁和向往交融的灯光秀中,激昂的音乐,变幻无穷、魅力无限、想象奇特的灯光,伴随着音乐,在湖上在山林在夜空展现出我们想象不到的奇特灯光。
湖亮啦,山亮啦,天亮啦,心亮啦,这是对乡村灯火时代的彻底告别,这是对乡村灿烂前景的美好展望,这是乡村振兴的伟大开篇!
“都市的街巷,已灯影婆娑
社区暖暖流淌的欢乐,
远山的村落,火苗闪烁。
渐渐明亮小康的思索……
灯火里的中国,青春婀娜,
灯火里的中国,胸怀辽阔……”
《灯火里的中国》,唱到了我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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