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信息
热门信息

喜迎二十大征文|谭岷江:越来越近的地名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谭岷江    日  期:2022年10月21日      


我的老家在石柱土家族自治县沿溪镇陡岩村阳关组。5岁那年冬天,母亲带着我去走亲戚,在活水河畔的大路旁,一位50岁左右的女人拉着母亲的手,哭着说:“我女儿刚满18岁,上个月悄悄跑到沙市泥厂(指宜昌)去了。”母亲安慰她:“大姐,听说那里是平原,产粮,米多,她是去享福了。”寒风吹起女人如河畔芦荻般的白发,让她更加忧伤:“说是说谷子多,但沙啊泥的,想来产量也不高啊。”

乡人将长江称为大河,将老家的方斗山称为大山。活水河是方斗山脚下的小溪,在峡谷间不断往东北方向流淌,最终在沿溪集镇汇入大河。顺着大河往下走,坐上几天大轮船,便能到达沙市泥厂。泥厂,其实就是宜昌,因为与沙市相近,乡人未出过远门,且多不识字,更不知地理,便和沙市并提,以为前一个是全是沙的集市,后一个是全是泥土的厂。

7岁那年夏天,每到黄昏时分,我都能在院子外的黄葛树垭口下见到许多过河回来乘凉的乡亲。所谓过河,便是渡过大河到忠县县城去。相对于石柱县城来说,老家距离忠县县城更近,俗话说的是:“到石柱120里,到忠县50里。”所以每到夏季炎热时和冬季农闲时,乡亲们便会过河去购买生活和农事用品。这些过河的乡亲们,会坐在巨大的黄葛树下,喝着我给他们端来的井里的凉水,眉飞色舞地给我讲他们过河的见闻。那时我便想,如果能去过一次河,就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了。

一个夏天的一个晚上,村小操场上放映电影《雾都报童》。中间换片的休息时间,我问从重庆下来的放映员叔叔:“重庆在哪里?远不远?”放映员叔叔摸了摸我的大脑袋:“重庆很远,从忠县县城沿着长江往上走,轮船要走两天才能到达。”大队里的人都没到过重庆,见过世面最多的四伯父曾在区供销社工作,也不知道重庆到底有多远,只知道到了丰都县城,轮船还要走很久很久。

8岁那年春天,一个周末的黄昏,因为孤独与贪玩,我从作坊冲小院子家里悄悄跑到活水河对岸的新屋嘴大院子。在最上面那个四合院的石坝里,我拿起一张《群众报》大声读着新闻,四伯父笑眯眯地问我:“你知道这个字读什么吗?”我低头回忆父亲教过的字,说:“这个字读‘涪’,这张报纸就是涪陵地区办的。”

涪陵在哪里?全大队将近两千多个人,却只有四伯父出差到过涪陵,知道大河和乌江。说到涪陵,四伯父便会绘声绘色地说:“同志们,快快走,前面就是乌江口。”——这可是红色电影《突破乌江》带给大队乡亲们的经典民谚。

那段时间里,我总会望着大山发愣,走到活水河边看着河水发愣,脑子里总是冒出一系列困惑与向往:“雾都报童卖《新华日报》的重庆和朝天门在哪里?乌江口边的涪陵在哪里?盛产大米的沙市泥厂又在哪里?”

12岁那年秋天,在大河和大山之间的西沱古镇读书时,我才从地理课本上找到了这些地名,才知道泥厂其实就是宜昌,是三国故事中多次提到的彝陵城。

在地图上,我终于明白,它们离我很远很远,即使是最近的涪陵,地图上也有至少1厘米的距离;而最远的北京有多远呢,若是以离家不远的万县为中心,则是把手指用力张开,最纤长的中指,也不能量到北京城,只能量到重庆、沙市和宜昌。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交通条件的改善,这些一度遥远的地名,开始越来越近。

30岁那年夏天,在四伯父去世一年后,三峡水库蓄水,我所工作的江南西沱古镇入选全国首批十大历史文化名镇,大河里行驶着比轮船更快的飞船。到重庆和宜昌的飞船每天一班,像小说中的“水上漂”。此时,大河成了高速公路,飞船成了飞速前进的小车,沿途两岸的山丘与城镇,像风一般地往后飞去,前面更美好的风景迎面扑来。从小镇到重庆,将近中午出发,下午四五点便能到达。

38岁那年春天,家乡通了高速公路。向西,高速公路用隧道穿过大山,用大桥横跨大河。从小城到重庆,客车只需3个小时,小车只要两个半小时,比通车前的时间节省了整整一半。向东,高速公路则穿过七曜山,穿越鄂西山区,沿着大河行走,四五个小时便能到达宜昌,横跨大河往东,便能到达改名为荆州的沙市。

这年夏天,父亲和母亲坐着客车,到重庆妹妹家作客。这是父亲第一次到达大城市,也是他一生中唯一到达的大城市。母亲不晕船,却有家族遗传的晕车病,轻易不肯坐车出远门,但客车走在高速公路上,她只是有一点轻微的晕车反应。

42岁那年冬天,在父亲去世一个月后,家乡不仅又通了一条高速公路,还通了高铁。从重庆出发,高铁沿着高速公路的方向往东,不仅途经涪陵,还经过小城往东通往宜昌、荆州和武汉,再往北通往北京、青岛,往东通往合肥、南京、上海、杭州……

而今,我所在的石柱不仅有长江黄金水道、沪渝高速铁路,还有4条高速公路,从石柱到相邻的任何一座县城都通了高速,最短的车程只有半个小时,最长的车程也不过一个小时。

我在享受航空、高铁和高速公路的便捷中,觉得所有中国地名都和小城很近。我领略到了祖国的厚重历史和繁华今貌,增添了书外的阅历,收获了旅游的喜悦,体验了行走的幸福。

我的母亲和她的同龄人,依然改不了“大山”“大河”这些古老而独特的称谓。但是,和我同时代的人,比我更年轻的人们,再也不将方斗山称为大山,也不再将长江称为大河,他们在语言和文字中,都对大山大河直呼其名。

因为在他们的视野里,所有曾经遥远的地名都已经越来越近,大山、大河都已不再大;走出大山,走过大河,他们会亲临更多的一度遥远的地名,而更多的美景会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更多的欣喜会布满他们的脸庞、沁润他们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