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信息
热门信息

重庆作家优秀作品展|何炬学长篇报告文学《太阳出来喜洋洋》(节选)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本站    日  期:2022年11月25日      


花光重重峡谷香


一、过去或贫困

到了每年三月,西边高高的扇子岩下,3000亩李花从谷底层层叠叠,开到山顶,与对面猫鼻梁的绿树相对照。花光浓烈,这条深谷里,仿佛照上了好几个太阳,亮得人从内到外格外舒坦。蝶舞蜂飞,香气馥郁。在有星光的夜晚,村民们走出屋子来,站在自家干净的地坝上,走在宽敞的公路上,也能看清满沟满谷浮泛的光,雾气一样流走,要把人给浮起来。又像是谷底里那条嚯嚯流淌的替溪沟,涨了花气水,要流到十公里外的谷口去,流入碧蓝的乌江里去。

这花影的世界,真有几分仙气。

然而,几年前,这个地处两山紧紧夹住的河坝村,却没有这样的景色。全村近3000人,大部分居住在西坡扇子岩下,还有一个组,在对面猫鼻梁的山顶部分。两山从谷底替溪沟笔立而上,从海拔300米,到1000米,就像两个抵足而坐的巨人。千百年来,河坝村的村民,祖祖辈辈,匍匐在陡峭的山坡上,艰难地生存了下来。雨天,半山以上的农舍、梯土、林木和山峰,隐没在云雾里,终日不见,或数日不见。晴天,半山以下的农舍、梯土、林木和流水,也隐没在云雾里,要到中午,太阳照热了谷底,云雾才升腾起来,然后消散。进入这深谷里来的人,左看是高入云天的扇子岩山,右看是高入云天的猫鼻梁山,不免心惊气促。

空中人语、鸡鸣、狗吠。反过来,脚底人语、鸡鸣、狗吠。半夜里,对面高山上的咳嗽声、关门声,会惊醒这面山坡上屋子里的人。做梦的人因此翻一个身,激出一身冷汗,赶忙伸手抓住床沿,以为自己要滚下悬崖去。这是一个魔幻的山谷。垂直的、重叠的生存者,只想狂吼一阵山歌《太阳出来喜洋洋》。

2014年以前,彭水自治县河坝村的贫困、凋敝是个什么样子呢?如果我们还原一下的话,有这样几个情况可以略作说明。

贫苦发生率很高。全村687户,2885人,有9个小组,而2014年建档立卡贫困户就有93户,345人,贫困发生率为13.9%。除此而外,有各类残疾人80多人,精神病人10多人。全村青壮年,不分男女,常年外出务工。大部分土地撂荒,家门多紧闭。有的房屋破败,甚至倒塌。山道上难见行人。

出行难十分突出。在2004年以前,村民出行,要么沿着替溪沟往下,步行两小时去万足隧道洞口赶车,要么步行两小时去岩东乡政府所在地。千百年来,登山的石级、蹚水的跳蹬、下崖的栈道、还有攀岩的葛藤,这就是河坝村人的路。那时,别说硬化油化的公路,连泥石村道也没有。2004年,为修乌江彭水电站,县上为临时改道,才从岩东乡修了一条泥石路去万足。这路得从河坝村过,这才结束了河坝村没有公路的历史。要是没有这个机缘,河坝村的公路,不知要推后多少年。没有公路,深谷村民种出的粮食卖不出去,喂养的肥猪卖不出去。

食物供给有限。传统上,农民的生存只有种粮食。然而,河坝村只有5000亩耕地。虽然河谷地带有良田,但极少,也就400亩左右。更多的是坡地,陡度在30度以上。3000人,要在这样的夹皮沟里,靠种地维持生计,无论如何,也是痴人说梦。所以,近二十年来,青壮年全部外出务工。家里只有老弱的人在,少部分还有上学的孩子留了下来。务工收入,成了河坝村,成了每个家庭生存的唯一来源。没有新的产业,传统农业既无利,更无力来维持。渐渐地,土地大量撂荒。昔日精耕细作的有限梯土,如今一大坡一大坡的长满了灌木和杂草。

贫穷不仅剥夺人的尊严,也会让人不顾尊严。办无事酒,成了村民相互敛财的手段。娶亲嫁女自不必说了,必当大操大办一番。老人过世,也是题中之义了。房子落成、孩子满月、学生考学,也是堂而皇之地摆酒席,请客收礼。各种生日宴、搬家宴,考学落第的安慰宴,甚至母猪生子的分享宴也摆了出来。每到寒冬腊月,外出务工的人开始陆续回来,整个峡谷里,就喧闹开了。这家的院坝,那家的堂屋,公路边,大树下,都是聚集成堆的人群。鞭炮声,锣鼓声,猜拳行令声,赌宝的吆喝声,买了车子回来的人炫耀一番的摁喇叭声,以及各种打骂声、笑闹声,填满了整个深谷,仿佛是集中起来,要把深谷里一年的寂寞都给赶走似的。人们苦不堪言,又心知肚明。送了礼回来,躺在床上,想的是明天我也来设个什么题目,趁过年时人都没有走,也来办个酒,收个三万五万。一万八千也行。

那些有点身体残疾的人,走不出家门,也干不了什么农活,也想不了什么法子来办酒,即便有个题目,约了期,到时没人来送礼。这样的人,也就破罐子破摔,干脆游手好闲。时日久了,严重的,就渐渐滑入精神疾病中去了。

河坝村,陡坡上的人纷纷搬家,住到了谷底公路边来了,砖混的房子,粗糙地、大脚大手地站立在路边,像一个个仍在生气蛮汉。然而,春节一过,人去楼空,寂静的深谷里,只有野花在开放。寂寥和本质上的贫困,依然挂在门头上。


二、现在或变化

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一定要找个确定的时间,这样的做法或许不够准确,也不科学。因为任何变化,都带有一定的渐进性。要说突变,除非是化学性质的。否则,你无法说什么是一夜之间就变化了的。

那就说个大概吧。

大概是2014年,国家实施新一轮脱贫攻坚开始。这个工程的实施,是促成河坝村发生变化的直接动因和力量。

先说人。也就是对贫困户的精准帮扶。村党支部和驻村工作队,按照要求,对贫困户进行了认真识别。把每一户的致贫原因进行了梳理。该托底的托底,该帮扶的帮扶。而帮扶上,针对致贫原因,分类进行。因学的,就助学,因病的,就给以医疗保障。没房子住的,按标准为其修房子。是思想或技术缺失的,就搞技术培训,扶志与扶智。

有个叫陈竣(化名)的贫困户,先天有一点肢残,但不影响生产劳动,性格却有点古怪,跟邻里、跟村干部都合不来。不上坡种地,更不外出务工。家里也无收拾,房子破烂、低矮,要倒不倒的。他的贫困,其实是思想的贫困。要是他愿意干活,无论如何,也是能自食其力,无衣食之忧的。

对这类贫困人员,只有解决其思想上的病,才可能消除贫困。扶贫工作队的人,三番五次去他家,跟他谈心交心。十天过去了,一个月也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陈竣的思想大门打开了。他感动地说,我愿意站起来干,不愿意躺倒起等。

思想的转变,带来了行为的转变。陈竣的房子维修了,像一个久病的人痊愈,有了新的面貌。屋子里,政府还为之新建了厕所和厨房。他开始讲究起来,屋子有了收拾,地坝没了杂草,整个家庭的环境卫生干净、整洁。为了激励他脱贫,政府专门给他修了鸡舍,购买了100只鸡苗。陈竣开始了肉鸡养殖,目前有了200只。他还开垦了2亩撂荒地,种上了包谷、豆子。这个一度被人瞧不起的人,如今脱了贫,通过自己的劳动,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他过去一脸木讷的表情,如今变成了柔和的笑脸,眼神变得专注和清明起来,步子也变得昂扬了。

这个人的变化,深深影响了河坝村两边高山上的村民。人们说,除了大病和天灾,其实,贫困是我们可以把控的。

不是么?同样在这个村,有个家庭,就是努力把控,把贫困摔进了替溪沟里去了。

扇子岩眉额处,海拔800米,一个小地名叫“周家”的小山村里,有个叫周青余的人。他家的贫困,是因学致贫。然而,这个汉子,却并不把这个暂时的贫困当回事。他的家庭结构是这样的。自己有三个孩子,两个在读大学,一个在读中学。夫妇之外,有个老父亲,体弱多病。周青余夫妇勤劳,外出务工,本可以支撑这个家庭的。不料几年前,岳父死了,舅子也病故了。舅母子(内弟媳)跑了。剩下岳母和一个内侄女,无人照料。周青余把住在对面猫鼻梁皂桷坪山寨里的岳母和内侄女接来,一同生活,还送侄女读书。这样一来,两个多病的老人,四个读书的学生,生活压力就增大了很多。

可周青余不等不靠,还坚持不当贫困户。帮扶的同志认为,这样的家庭,人虽然有志气,但确实有暂时困难,更需要帮扶一下,过后随时可以摘帽。这样一说,他才勉强接受。周青余夫妇除了种地,还干起了养殖。喂养了8头黄牛,40多只山羊。也参加果园的劳动,还兼任公路保洁的工勤工作。一年下来,收入有6万元。一大家子的生活,没有问题。两年前,他还盖起了新房。三楼一底,很是气派。

志气是人走出贫困的根本要素。本村一个王姓人家,因为有战胜贫困的志气,走出了夹皮沟,成了千万富翁。或许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没有可复制性。但是,精神层面的复制,其实是可能的,也是更必要的。

二十多年前,王为(化名)的父母在彭水县城做生意,一年下来,血本无归,欠了一屁股债。本想摆脱贫困,哪知跌入到更加困顿的境地里。当时王为在读中学,他的父母把实情告知了他,一家人没有放弃,没有绝望。打下欠条,对亲戚朋友承诺,一定会想办法还清借款的。一番努力下来,没有起色。全家人横下一条心,读书的暂时也不读了,举家跑到新疆去,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发展的机遇,尽快把欠人的钱还了。可是,两年下来,不仅还不了旧账,新账也越积越多。面对这样的处境,一家人的斗志更加激昂。以诚实和勤劳,终于在第三年有了起色。渐渐地,一家人不仅在异地他乡立住了脚,而且还有了自己的小企业。按照承诺,还清了欠款。十年前,王为回到家乡,出资3万元修村道。现在,他们一家在新疆的资产,有上千万。前年王为回到老家,修建了一栋别墅。王家的变化,激励了河坝村人。“当年,”人们说,“他们家不是跟我们一样的吗?还欠了那么大的债。现在看看,人家过的是皇宫里的日子!”于是,不少村民从心底里筑牢了要改变贫困的意愿,立起了战胜贫困的志气。

不仅如此,王家的别墅,王家的家庭卫生,王家的为人处世,也影响了村民。现在,村子里效仿修别墅的,已经有了三四家。讲究家庭环境卫生,对人诚实友善,不甘贫困的精神气象,渐渐成了全体村民的行动。

如今在河坝村,晒着太阳等脱贫的人没有了。特殊困难家庭,都得到了兜底性保障。两不愁三保障,落实到了每一个家庭。人的精神面貌,有了较为根本的改变。

次说路。

在这个 v字形的山谷里,不是没有路。有人就一定有路,但那路,是直上直下的石级、土坎,是穿过悬崖的羊肠小道和藤条,是河沟上的石跳蹬,没有一条平坦的大道。准确地讲,2004年以前,河坝村没有一条公路。2004年,从岩东乡政府到万足乡,有一条过境泥石路。但也就如此而已。这条从谷底过境的路,只有7公里左右,路在悬崖下,或在悬崖上,只有在郭家坝、周家坝等两个地方,略有一点平缓的坡地。可是,这样艰险的路,仿佛是一道生命之门,吸引了扇子岩和猫鼻梁两边山上的村民。他们纷纷跑下来,围着这条路,修起了房子。也不管这里离家有多远,也不管干活有多不方便。他们就是要向路靠近,要住到公路边来。潜意识里,仿佛只要住到了公路边,人就得救了,家庭的发展就有了希望。在偏远贫困的山区,人们对公路有着不可思议的向往,或者说有一种崇拜。

曾几何时,自发组织修路,激发了村民极大的热情。但是,集资修建,投工投劳的自发行为,毕竟力量太微弱。那时,解决吃穿问题,是最大的根本性问题。村民的钱粮有限,村子里的绝大部分人,还得出去打工挣钱,所以,集资修建,投工投劳的自发性修路行动,总是断断续续的,总是不可能彻底进行下去。直到2014年,村子里没有修成一条完整的村道。

2014年,新一轮扶贫工作开始。扶贫工作队和村支两委共同努力,着手建设村民盼望已久的通组路、入户便道和生产路。五年下来,从猫鼻梁这边看过去,对面的扇子岩山下,从谷底到云端,村村寨寨被各类道路网格化了。而猫鼻梁这边,只有一个组,住在皂桷坪,一条5米宽的公路,正在穿云破雾,从谷底里爬上去。一个只有17平方公里的河坝村,如今有油路两条,15公里长,另有硬化公路31公里。生产路10公里,入户路即人行便道20公里。早先急急忙忙搬到谷底那条过境公路边住的村民,有些后悔了。现在,就在原来老家的门口,有了更好的公路。有人要搬回来住。因为老家的居住地,更安逸,风景更好,劳动更方便。

春节前,务工的人纷纷回来了。他们开着各类车子,一路从乌江边万足隧道口左转上来,朝着这条隐秘的深谷的里端开进来。开进了河坝村,开到了谷底、半山、或山顶的云雾中去。第一次把车子开到自己山寨、自家屋门口的人,仿佛在做梦。这是真实的吗?他再一次掏出车钥匙来,摁了摁锁,嘟的一声,车灯闪烁了一下,反光镜折返回去,老父母站在门口,手搓围腰,笑着,屋子里飘出了腊肉炖红苕粉的香味来。啊,是真实的。他心中落了底,觉得一年在外的辛苦,有了很大的回报。收起车钥匙,他觉得,住在山上,其实和城里的富人住在乡间别墅,也是差不多的。

过去有个通俗的口号,叫:要想富先修路。固然,这是前提。如果你不离开,在原地,路是富的前提。没有路,绝对不可能富(尽管有了路,也不一定就富)。其实,路的作用,在农村,还不仅仅只有这么一点,不仅仅是致富的前提,也不仅仅解决了出行难。路的畅通,从人的心理,其实让偏僻之地的村民,一定程度获得了与城里人的平等感。这一点,恐怕为很多人所不了解。

再说业。

路有了,路多了,路畅了,人心有了改变。土地资源的利用,就成了头等重要的事情了。虽然,我们不可能因此把近2000个劳动力都叫回来,回到这块土地上。因为这个空间,无法承载近2000个劳动力求生存。但是,大量撂荒的土地,总是可以做文章的。让大部分外出务工的继续出去,让留在村子里上了年岁的弱劳动力就近务工,不是很好吗?

几年前的河坝村,在扇子岩山这面的山坡上,近4000亩耕地,有3000亩撂荒。从前赖以求生的梯土,尽管太陡,但还是在人的手里长出了庄稼。可是,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一年一年地,人们放弃了种植,不再走进昔日的梯土。

任正芳,一个小女子,看到了河坝村的地理优势,她来考察后,拍板在此发展青脆李。她有一个苗芳农业发展公司,本在县城、在别的镇搞现代农业。看到了公路的畅通,看到了大片的撂荒地,看到了山谷的气候,她率先在此投资100多万元,建起了首个青脆李生产基地。她的到来,还带动了另一个勤华农业公司的加入。两个公司,几年来,共建起了3000亩青脆李基地。200多户农户土地流转,并在公司里务工。其中有贫困户65户。

当苗芳公司的人员开着挖掘机来到河坝村的山坡上,开垦撂荒的土地时,村民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们大多是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民,天天眼看土地撂荒,心中着急,可是,年轻人又不可能在土地上解决家庭的温饱。如今,挖掘机挖开了那些熟悉的泥巴来,他们板结的心,也似乎像泥土一样松活了过来。从此,栽苗子,施肥,除草,剪枝,摘果。昔日没人进出的山坡上,又有了人影,有了人声,还有了山歌。第二年的三月,雪白的李花从谷底开上来,开到扇子岩山的眉额处,整个山坡,就是一副展开的偌大的花毯。这花毯的华光,让整个峡谷都光艳无比。对面的猫鼻梁山,更陡峭,只有很少的坡地,基本全是林地。一面是花光,一面是绿影。强烈的对比,浓烈的香气,引得许多游人进来赏玩。一年一度的赏花,一年一度的摘果,不仅成了河坝村人的大事,也成了游人蜂拥而至的两个时段。

待在家里的弱劳动力,有了亲近土地的工作,有了不出家门就可以挣钱的活路。仅以苗芳农业公司为例,她的基地吸纳了当地村民近1万人次参加务工,其中贫困户有60人,有6000人次。全年结算劳务支出超过60万元。不少务工的村民,全年光劳务收入,就可以领到8000元。如果没有产业的进入,这些一天只能在自家菜地里种菜的老农,他们是没有这笔收入的。

站在过去的万天宫小庙前的高地上一望,脚下的坡地,身后的坡地,全是整齐的李树。时值初冬,今年的果子早已收获,修枝后的李树,像一个个刚理发的少年,鼓着一股劲。李树下,套种了中药材前胡的梯土上,村民正在挖前胡。有劳力的人,一天能挖几百上千斤,可得劳务收入近100元。

然而,水果依然还属于传统农业范畴,其抗风险的能力,需要不断用现代的方式来给以保证。2018年,河坝村的青脆李,遭遇了叫人痛心的打击。毁灭性的打击。

进入六月,树树青果累累,丰收在望。苗芳和勤华两个公司,都草拟了摘果的热闹方案。只要进入七月,果实完全成熟,各种摘果活动就展开。只要半个月左右,数百吨青脆李下树,产值近千万元。公司有收入,农民能领到土地流转费,务工费。

正当大家都喜笑颜开,准备收获的时候,成熟的果子,几天之内纷纷开裂。甜啊,脆啊,真叫好吃。可是,果子开裂了,然后就掉落了,然后就烂掉了。所有的人,看到这场景,欲哭无泪。一年的辛苦下来,两个公司的收入,还不到一百万元。

坏了。河坝村的村民该拿到的辛苦钱眼看就泡汤了。而公司更是血本无归。村民们开始很同情公司,可是,毕竟盈亏属于公司承担,村民的血汗钱总该有啊。渐渐的,村民有了意见。就法律的角度上讲,村民没有共担风险盈亏的责任和义务。

此时,对于两家公司来说,如何面对,是个考验。苗芳公司的任正芳,对此很快给出了答案。不能亏了老百姓。她主动承担,承诺稍后一定兑现农民的土地流转费和务工费。果然,到了年底,亏损巨大的苗芳公司,筹款付清了老百姓的钱。另一个公司,也想办法兑现了。公司的责任、道义,让辛劳的河坝村人,看到了产业发展者的坚定和诚信。今年,村民积极投入劳动,而苗芳农业公司等,找到了果子开裂的原因,在条件好的地块,盖上了大棚。果子没有开裂,单其一家,就产了200多吨青脆李。

有了这样的经历,河坝村发展核桃、楠竹等产业,也顺利开展起来。难免是有风险的。但是,村民们相信投资者的诚信、技术和专业精神。在猫鼻梁山那一面,栽种楠竹1600多亩。如今,两面山上,都有了适宜的产业布局。

虽然,河坝村的脱贫致富,最终还得依赖于外出务工的打工经济来支撑,但是,有了规模化的产业的发展,利用了撂荒的土地资源,让留守在家的弱劳动力也找到了务工收入,使得荒败的家园,重新焕发出了盎然生机。这无论如何,都是有利无害的。关键的问题是,要找准适宜的产业,要有差异化,要可持续。而这,才是包括河坝村在内的农村产业发展的根本问题。

又说房。

十年前,河坝村大量的砖混结构的房子,从木瓦房边冒了出来,有的就干脆从木瓦房地基上长了出来,仿佛斑鸠窝里长出了秃鹫一样。更多的砖混房子,寻找仅有的公路,你挨我我挨你,像孤独的人聚在一起抵御孤独一样。少部分人家,还住在老旧的木瓦房里。而几年前那场发生在猫鼻梁山上皂桷坪的火灾,让河坝村人,似乎想彻底丢弃老旧的木瓦房。那是个大白天,17家人的连片木瓦房着了火。青壮年一个也没有在家,老弱的人,担不来水,上不了房,断不了火。山下的人上不去。眼睁睁地,任由火神吞噬。焦急、哭喊、捶头顿脚。灾难在眼前,你无法阻止。

可是,皂桷坪上的人,还是留恋着古老的木瓦房。公路通了,他们修砖混房的也不多。

对此,扶贫工作队的人,也没有做强行的要求。几年来,按照要求,他们对53户 d级危房进行了改造,涉及贫困户有20家。对59户c 级房也进行了修补改造。异地搬迁安置了41户,对全村有条件的院落进行风貌整治,涉及179户。如今的河坝村,虽然没有了几栋木瓦房了,但是,黄色的、红色的屋顶,造型各异的设计,给村民的居所带来了新的变化。这个变化,或许是值得长久观察的,不可以贸然下结论是对的还是不对的。这个变化,也包括那几栋别墅在深谷里鹤立鸡群的深刻刺激。

那么,就长远来看,就乡村居住文脉来看,我们该不该引导村民,在用现代的方式来改进居住的舒适和实用性的同时,保留传统居住文化根脉?我们该不该进行乡村居所的统一规划?如今自由的、无序的、乃至很粗糙的建筑,无疑会对乡村未来的发展留下弊端。

可以欣慰的是,水电进了门,风雨入不了户,火灾隐患大大降低,安全性确实大大增强了。

也说洁。

村容村貌的焕然一新,除了房屋的品貌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外,如今在河坝村,洁净的居所,敞亮的院落,干净的道路,人心醇厚精神的回归,才是最主要的。污水从山顶流下来的现象没有了;屋子里一片狼藉的现象少了;道路上到处是粪便的现象没有了;沿着公路,挨着房屋,一字儿摆开桌子整无事酒的热闹场面没有了。道路有专人清扫,全村设了15个公益岗位,统一调配使用。垃圾进行了分类。在山湾,岔路口,四个垃圾箱,红黄黑绿,用铝合金框架围合在一起,标明了分类,成为一个垃圾定点回收处。全村有17个这样的点。每周一三五,清运垃圾的老王,开着三轮车,逐一清运。如今,到了十冬腊月,外出务工的人回来了,聚在一起吃无事酒的场面,改成了走亲访友的聚会,互相交流务工的情况。过去喧嚣杂乱、人情繁重的春节,变成了轻松欢快的自由小聚。亲情和乡情,回归到了它的本源。

要是在过去,陈家老母过八十岁生日,不整五十桌酒,也整四十桌。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是八十大寿呢。然而,2019年的12月15日,这家人,杀了年猪,为老人做八十大寿的寿酒,只请了至亲的人来参加,总共不到四桌人。村干部不说,周围的居民还不知道。因为,陈家既没有请客,也没有放鞭炮,更没有挂红。早几年,凡是相识的人,都会请来吃酒。鞭炮,冲天炮,锣鼓唢呐,歌队,乌喧喧,闹麻麻。整条深谷里,将有两天一晚的喧嚣。

去年和今年,村子里还先后考上了三个研究生。没有哪家请客朝贺。人们都知道,这是跳出山外去见大世面的惊人之事。值得称道。

没有规劝,没有阻止,村民们自觉按照村规民约来执行。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精神昂扬向上,如今在河坝村,正在形成风尚。

最后说干部。

具有一定现代思维和理念的青壮年不在家,乡村的发展靠什么人来引导?无疑,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脱贫攻坚工作,无意中,进行了较好的尝试,一定程度上讲,是成功的,也是极其必要的。

那就是让省(市)、县、乡里的人到村里面去。去帮扶,去引导。这不仅仅只针对绝对贫困家庭,更要针对全体村民。一则,这是政府对三农的必要举措,是责任和义务,政府不能无视乡村日渐凋敝的现状。一则,乡村的资源是可以利用的,而且是应该得到利用的。再则,有思想有干劲的人下去,得到了锻炼,对未来的国家治理,将起到不可估量的积极作用。当这些有过乡村工作经验的人走上了领导岗位后,他们对中国国情的认识,对底层民众的需求,才会了然于心。在一定时期内,中国的主要问题之一,将依然有三农这个问题。

河坝村的村支两委和驻村工作队,在帮扶这个工作上,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在基础设施建设,村容村貌治理,乡风文明引导,产业发展布局等方面,尽可能往最好的方面去做。第一书记赵开纪,村支书徐世太,密切配合,驻村工作队跟村支两委融合在一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是河坝村有明显变化的动因。这个团体,好学,有上进心。

派什么样的人下去,将会有不一样的结果,未来也会有不一样的发展。在六个精准中,派人精准,真是一个关键。

你不一定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也做不了。但把好政策落实下去,把事实做实,把好事办好。这是最低标准,其实也是最高标准。


三、将来或结语

河坝村是重庆市115个贫困村之一,几年来,变化一年一年在发生,贫困得到了控制,绝对贫困得到了遏制。道路畅通,房屋安全,两不愁三保障落到了实处,撂荒的土地和撂荒的人心,都有了一定程度的回归,总体看,这个村子起来了,没有继续凋敝下去,而且焕发了勃勃生机。但是,摆脱贫困的路,并非已经完全铺就。因为贫困如影随形,稍有不慎,就会袭击村民。主体的支撑,依然是外出务工。那么,在现有状况下遏制贫困,振兴乡村,其方向和路径,都是正确而必要的。可以预见到,河坝村和别的村一样,在不久的将来,还会发生一些更为深刻的变化。

那时,或许是李花继续如天上的花毯一样,照亮这个深谷,或许是别的花更替而来。总之是,只要久久为功,这个深谷里,一定是不缺花香的。

离开河坝村的时候,头顶猫鼻梁山半坡上,隐隐有山歌从林子里传出来。我以为是《太阳出来喜洋洋》,细听不是,是采茶歌,声音苍老,有句没句。显然唱歌的是个老者。

哦,我知道为什么不是《太阳出来喜洋洋》了。这山歌太亮,太喜色,这得是早上,而且是青壮年。他们才会把一腔豪情,对着初升的太阳唱出去。老者们的歌唱,大多是小调子的轻吟,带着自言自语的味道,不是为了歌唱而歌唱。


专家评论:

何炬学是一个多面手,他写小说、写诗,也写散文和报告文学。他的报告文学中有着小说般的故事,有着诗歌般的追求,注重对精神和内在世界的挖掘,对语言的提炼,由此增加了作品的厚度和深度。他注重作品结构和内在逻辑的处理,使我们在众多案例中不会迷失,而是顺着总体的演进线索,一步步深入到作家所关注的现实之中,深入到崇山峻岭之中,深入到奋斗者和助力者的生活和心灵世界,并由此体会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的深厚、时代的博大和未来的希望。因此,我们读到的不是单个的人,不是单个的事,而是一幅广阔的画面,是千百年来无数代人梦想的实现。当然,相比于波澜壮阔的脱贫攻坚战,何炬学所关注的案例,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但透过这些故事,我们看到了脱贫攻坚所取得的成效,看到了中国未来发展的希望,也看到了全面实现小康社会的壮美图景。

—蒋登科


作者简介:

何炬学,男,重庆彭水人,曾在教育、媒体、文化等部门工作,业余有诗歌小说散文等创作和出版。短篇小说集《摩围寨》曾获全国第十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