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不是病,睡不着真要命。”这是十年前,一位失眠抑郁症患者向我倾诉时的开场白——这个仿自某牙医广告的金句,让我俩都笑了起来。当时我去社区,为一件提案的写作做调研,她拨开自己头顶卷发,露出两个分币样的斑秃:“我吃过的安眠药,加起来大约可以毒死一头大象了。”还有她的家眷亲友圈,也有不少的同病相怜者。随着调研了解的深入,我发现这个群体数量不容小觑:根据官方公开数据,中国失眠及抑郁患者接近一亿——失眠已成时下的流行病。而且抑郁往往与失眠伴生,成为不少失眠患者的并发症。上述现象连带引发了无数个人家庭人际关系的复杂问题。正是相关调研,促使我对这个庞大人群保持了长期关注。
调研进行了大半年时间,访谈对象涉及不同职业不同年龄段,其中也包括从事心理情绪疏导的心理咨询师催眠师。面对活生生的个体生命及其沉重的身心负载——焦虑压抑恐惧无望,我作为调研者心情也难以平静。访谈范围的扩展迫使我去阅读相关专业书籍,去琢磨思考患者的生理心理病理和工作生活环境存在的问题。
调研过程中,一些看似正常的人也进入了我的视野。在他们身上,你同样可以感知到不安忧惧——这已经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精神状态。我意识到有太多人都有排解负面情绪、抚慰不安心灵的日常需求,顺应满足这种需求给予适宜的启迪引导,不正是心理咨询师催眠师应做的工作?催眠不是神迹不是魔术,它就是生命的坦诚相待,灵犀相通,是潜意识的全然敞开和悄然变易。从这个角度讲,“催眠”不止对部分患者有助益,而且对所有人都有意义。
初稿完成得比较顺畅。来自调研的大量鲜活的人事细节,对催眠技术经典的修习理解,以及对社会病理问题的探究,在使写作如鱼得水的同时又让我隐约感到不安。潜意识提醒这一稿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但当时的我其实也不清楚作品的最终样貌应该是什么样子。近四十余万字给出的残酷事实是:我对真正的催眠理解尚浅,尚未具足召唤人物命运及整个虚拟世界的心力、脑力与笔力。我意识到作品的主角并非半神半人,而是一个同样被失眠抑郁焦虑贪嗔折磨的患者。唯一的不同是不再作弃世之想以后,她便跌跌撞撞又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摆脱困厄,寻获生命意义的人生长路。
一个原本沉溺生死爱欲,自闭偏狭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何以能唤醒“大爱”,获得自救救人的信力?怎样才能让主人公脱离现实喧嚣混乱的裹挟,成为去追寻那束光的人?怎样才能令人信服地描述出她走上真与善之路的艰难历程?第一步似应是个人的“精神觉醒”。现实中的“觉醒”往往源于某种“相遇”,相遇的对象可以是某个人、某本书、某件事……甄妮的“遇见”是裴医生和新月婆婆(以及间接“遇见”的史怀哲、特蕾莎、晏阳初等人)。心灵的接纳即自我确认,前贤的思想观念、社会事功、精神修为,自然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塑造后来者。
回顾这些年的写作,其实是我和甄妮相互寻找确立成长的过程;我和她,是某种双向塑造共生相融的关系。假若没有写这个长篇,很多人生因缘可能都会不一样。“透过那些备受折磨煎熬的人,她看到了自己灵魂的面影”——这的确是情不自禁的由衷之言。真实融入真诚共情,呈现某种应然的理想世界,从历史现实情感心理精神等多重维度让人物立体清晰可信可感,这就是我耗时反复打磨作品期望达成的效果。
重写修改过程中,中国作协给我提供了再次深入生活的机会——行走巴渝乡村半年多,不仅触发唤醒了太多个人记忆,获得了大量弥足珍贵的细节灵感,更加深了我对乡村建设历史传承的理解和感受。
自更广远的世界性历史纵深观察,三百年来,古老中国从前现代步履蹒跚地迈向现代,其间经历千回百折艰难竭蹶,一直延续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所有人,从底层百姓,显贵富商到政界巨擘,知识精英无不置身其中,成为聚合成时代大潮的水滴或涓涓细流。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降,市场经济和城市化进程催生我国城乡社会巨变,我们都身历亲证了其间世相世风人情人性的变化。正因为这个时代大背景的存在,《催眠师甄妮》的文本才呈现出读者最终得见的样貌。
从叙事记人到明心见性,本书的写作是发现寻呼他者,同时也是寻获重塑自己的过程。有朋友追问甄妮、裴医生和新月婆婆有无原型,我只得据实以告,现实中并没有这样的人。如果非要勉强地说,甄妮是我理想的自己,裴医生像我的小学老师,新月婆婆身上有我母亲的影子——他们都是某种理想信念的投影。
知行合一,是我写作和生活的毕生理想。希望自己通过努力,如裴医生和新月婆婆一样谦抑感恩,利他乐观,具备同他们一样坚韧繁盛的心力,在信与行中建立起正大的价值观。尤其是如他们一样连接他人、环境和时代,去行出具体的、实实在在的爱。
德语文学大师罗伯特·穆齐尔在长篇小说《没有个性的人》中,将人的精神状态尤其是自我异化作为表现的重大母题,昭示了精神性小说存在的可能性。他认为人的心灵才是最基本和最高的现实,最值得小说家去探寻剖析。而汉语小说则少有关于人的存在的精神性书写,从明清世情小说到民国和当代小说都是如此。
对人物内心的逼近呈现,对人物存在及精神状态的多维关注,对小说文本的“诗性”追求,是我在构想写作过程中一直有意识尝试的。昆德拉称“小说是关于存在的诗性的思考”,并将诗性定义为一部小说所能“接受的最高苛求”。文学的诗性不是“诗歌腔调”,而是“超越一切之上寻找美的意图,每个特殊字词的重要性,文字强烈的韵律,适用于每个细节的独创性要求”,是写作者情感识见境界达成的一种整体的氛围气度力量尤其是“思”的穿透力。写出一群人一个时代社会生活的心灵史生命史精神史,是我努力趋近的理想和愿景。
来源:人民日报客户端重庆频道
渝公网安备:5001030200275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