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文学天地 > 其他 > 正文

李燕燕《穿越焦虑》(选读)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中国作家    日  期:2023年8月25日     

问:今天人们常常被焦虑所困扰,作为专业人士,你所理解的焦虑是什么?

答:焦虑不安,是人类最常见的情绪感受,来自生存的本能。就像在洪水猛兽面前,我们懂得恐惧,从而逃避死亡。面对生活的不确定,我们开始焦虑,焦虑使得我们小心翼翼,迈过了可能遭遇的坎坷和不幸。

 

问:如何理解焦虑既来自生存的本能,但又毫无疑问是一种负性情绪?

答:打个比方,焦虑是盔甲,对我们起到了保护作用,但这样坚硬的盔甲穿久了,不知不觉钢铁便长到了肉里,从此寝食难安。

 

问:我们怎样对待自己的焦虑?

答:直面那些令我们不安的存在,努力找寻生活的本真与美好。就像一张白纸,不小心在上面溅了一个黑点,如果我们只注视着这个黑点,觉得这张纸因为这个黑点的玷污而完蛋了,那么沮丧与失落就会吞噬我们的心智。如果我们既能看到这个黑点,还能看到这一张纸——是的,黑点在这张白纸上所占的分量其实微乎其微。后面,我们可以借助画笔,勾勒这个黑点,它可以变成空中飞行的一只小鸟,或者,树上的一根枝条,可能性很多。我们的生活也是如此。


——与心理咨询师罗晓雅的对话


罗晓雅自己的故事


2021年9月14日,是罗晓雅复诊的日子。

事实上,一个多星期以前,罗晓雅的药已经吃完了,那是三小瓶安定类和抗抑郁成分的药片,平日的服用有着严格的规定。那天,在把那三个空瓶从书桌最下方的抽屉拿出,扔到门后的塑料垃圾桶时,罗晓雅临时决定,先不忙着预约复诊,等几天再说。

白天的忙碌让罗晓雅应接不暇,上午在企业职工医院的医务科坐班,下午3点在心理咨询室接待来访者——这间心理咨询室是职工医院应罗晓雅的来访者们的请求开设的。过去两年,早早考取心理咨询师资格证的罗晓雅在整个街道很有名,闲暇时间她在数个社区开展心理志愿服务,居民们对她很熟悉。在这个退休职工和自由职业者数量庞大的街道,也需要罗晓雅这样的志愿者。但是,罗晓雅所在的医院严格管理制度以后,她的闲暇时间就变得有限。最终,在街道的出面协调下,罗晓雅的专业心理咨询室建立起来。与社会上其他心理咨询室动辄三四百元一个小时的收费标准比,罗晓雅的咨询价格算得上“价廉物美”,连摆水果摊的大姐都带着自己早恋的14岁儿子来求助她。

傍晚7点,送走最后一个来访者,罗晓雅感觉到一阵口干舌燥,待要倒杯水来喝,却发觉桶装水已空。看着茶杯底部那几颗被开水一轮轮反复浸泡褪了色的玫瑰,她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开始住校的女儿。女儿只有12岁,刚刚升初中,平时在家里就讨厌喝水,在大人监督下才能勉强灌下几口,现在住校没人管,没准一整天都不喝一口水,这样下去,会得病的,肾结石、肾病甚至尿毒症……随着思绪的飘飞,罗晓雅紧皱眉头,突然有些耳鸣——轻微但可以清晰觉察。罗晓雅晃了晃头,安慰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女儿又不傻,瞧,两个多月前的小学毕业研学活动,和同学们在外面待了五天,不是一切好好的?”耳鸣渐渐消失,罗晓雅迅速收拾东西,骑着单车回家。丈夫已经准备好了晚餐,两菜一汤,虽然简单却清爽可口,恰合初秋的氛围。晚上,罗晓雅拿平板电脑看了两集轻喜剧,听着一首古筝演奏曲入睡了,这是夜里的11点30分。为了提醒自己必须按时睡觉,罗晓雅甚至在手机上设置了闹铃,一到11点20分就提醒。罗晓雅正在努力克服自己多年养成的一些固有习惯,比如临睡前看“知乎”问答,APP会反复推送之前浏览过的相似内容,比如:你是如何发现早期癌症的?疫情之下的未来五年我们该怎么办?等等。几年前,罗晓雅曾经因为一条“知乎”问答彻夜不眠,第二天甚至出现了心慌、手指麻木、腹泻等紊乱症状。

停药后的第一晚,一夜无梦,一觉到天亮。连续四天情况不错,除了偶尔手心出汗和莫名担心之外,一切还好。

停药后的第五天上午,罗晓雅突然听说一个消息,企业准备将职工医院搬到新厂区——一个距离成都主城70多公里的郊区,罗晓雅因为这个突如其来、不知真假的信息立时陷入了忧虑,这样一来,自己所有的生活节奏都要打乱:丈夫在主城核心区域工作,未来他们可能成为“周末夫妻”;在人生地不熟的新厂区,自己的心理咨询工作还能继续吗?新厂区那边的交通和宿舍如何落实?还有,住校的女儿如果发生突发事件——急病,被同学欺负……作为母亲没法第一时间赶到处理。在食堂吃午饭,罗晓雅小心翼翼地向企业的工会主席求证,这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嘿嘿一笑,“怎么,你也听说新厂区那边要动工了?八字没一撇呢,少说也是七八年过后的事情。”罗晓雅闻言,“哦”了一声,大半颗心放了下去。

也就是从第五天晚上开始,罗晓雅每每入睡,都不大踏实,有时还会做梦,梦境依然是她过去20多年间常常出现的——一场数学考试,眼瞅着考试时间快到了,她突然发觉自己还有一张试卷没有做,那张试卷上有四道大题,每道题都是20分。梦中,罗晓雅慌慌张张拿起笔应答,可笔划在试卷上却是一片空白……在极度焦急中罗晓雅醒了过来。按说梦是没有痕迹的,可在多年的焦虑症患者罗晓雅这里,梦却显然是留痕的——胸口已然汗湿,紧握的拳头松开,红色指印历历可见。

在断药的情况下,趋于缓解的焦虑症患者的“愁绪”一经点通,之后广泛性焦虑(generalized anxiety)便不受控制地星火燎原,患者无明确客观对象的紧张担心、坐立不安开始显山露水,直至不受控制的“愁绪”放飞自我。

作为专业的心理咨询师,罗晓雅非常清楚焦虑症。她的来访者中,有四分之一是焦虑症患者,还有四分之一是正被焦虑纠缠的正常人,“他们不约而同,觉得不断加重的焦虑情绪正在毁掉他们的生活。他们问我,怎样才能不担心还未发生的事情?”来访者所不知道的是,20多年来,罗晓雅一直努力的,正是让自己“不去担心还未发生的事情”。她在参加工作后开始接触并深入心理学,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治愈自己。罗晓雅之所以没有及时复诊拿药,其实是出于一种侥幸心理,想要试试自己是否可能“丢掉拐杖快速站起来”。在一整晚无法疏解的胡思乱想和难受的憋气胸闷之后,罗晓雅明白,科学到底是科学,治疗还得继续进行,丢掉幻想继续战斗。

 

9月14日一早,罗晓雅就起床了,她平静地告诉丈夫老于,今天要去医院复诊开药。

“等等,我开车送你去。”老于说。他一边说着,一边起床。脱掉白色汗衫,换上浅灰色衬衣,老于的动作很麻利。时钟指向清晨7点。

罗晓雅看到老于吊着的眼袋,知道他昨晚也没睡好。虽说强烈的焦虑必定带来不可控的辗转反侧,但罗晓雅为了不打扰自己的枕边人,已经极其努力地在控制自己的翻身频率了。可她的艰难,老于还是通过直觉和细微处充分体察。虽然罗晓雅没有说过,但老于知道妻子已经停药好几天,他没有主动与妻子讨论这件事。15年前与罗晓雅结婚时,老于就知道她长年“神经衰弱”,所以他从来不会有意或无意地给她增加压力。

十多年前,“神经衰弱”这个词涵盖了多种精神心理疾病,如今,“神经衰弱”在医生那里已基本弃用,取而代之的是抑郁症、焦虑症、神经官能症等具体名称。老于也知道,这几年罗晓雅正在规范地治疗焦虑症(anxiety)——又称为焦虑性神经症,是神经症这一大类疾病中最常见的一种,以焦虑情绪体验为其主要特征。

在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门口,老于停下了。罗晓雅一边下车,一边叮嘱丈夫:“你到那排树底下停车吧,老样子,还是在车上等我。”老于点点头:“遇事千万不要着急。”

这是早上8点10分,这所精神卫生专科医院已经人流如织。在罗晓雅的少年时代,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以收治“精神病”而出名,本地人吵架,“我看你是从四医院出来的”就是一句不折不扣骂人的话。根据统计,近十年这个医院门诊的病人大部分是心理疾病患者,甚至还顺应社会最新需求开设了“睡眠医学专科”。一位熟悉的医生告诉罗晓雅,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后,焦虑症患者呈直线上升趋势——这一点罗晓雅也有感觉,不仅医院相关门诊的号不大好挂,而且在她的心理咨询室,这方面的来访者越来越多,大家为生活中的不确定而忧虑着。

不确定的东西,的确处处存在。就像在医院的入口处需要先出示健康码、行程卡,再扫场所码。手机小程序里,罗晓雅的“天府通”绿码很快出来了,可行程卡打着转显示“正在加载”,好一会儿都没有显示出查询结果,这样的情况,还是头一回撞上。眼见罗晓雅钉在入口检查处,后面的人涌上来,争先恐后出示疫情当下必需的 “电子通行证”,然后顺利进入门诊大厅。焦急的罗晓雅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机左上角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变成了“无服务”——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网络连接,这时她才猛然想起,前两天为了写一份调查报告,她打给几个来访者的电话,动辄就要聊上一两个钟头,想来这个月的电话费已经提前用完了。她试着连接门诊大厅的公共WI-FI,或许隔着两道厚重的玻璃门,搜索不到信号。情急之下,罗晓雅低声哀求保安放她进去,保证14天以内没有出过成都市,可忙着的保安没有搭理她,甚至让她站到栏杆的一边去;她也尝试着向正在序贯进入的病友们求助,让他们帮自己给丈夫打个电话,可大家在一片繁忙喧嚣中,都自顾自地往前走,仿佛没有觉察求助者的存在。

眼见预约的时间段到了,罗晓雅越发着急,一连串熟悉的感觉渐渐来了——心跳得很快,似乎快要蹦出嗓子眼儿,拿着手机,大拇指不由自主地颤动着,虽然秋高气爽,可罗晓雅额头的汗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哎,大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一位年轻护士注意到门口站着的罗晓雅,走过来询问。罗晓雅努力稳定情绪,颤抖着声音告诉这位护士,自己的手机欠了费,打不开行程卡,预约就诊的时间到了,需要马上联系家人充值。

“哦,这样啊,别着急,我来帮你。”护士迅速掏出自己的手机,让罗晓雅把手机号码告诉她,电话很快接通了。几分钟后,罗晓雅手机信号恢复正常,行程卡查询结果出来,保安点点头,放罗晓雅通行。

一切刚刚好。因为接诊医生比较仔细,所以在匆忙而至的罗晓雅前面,还有一个号,那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背着书包的女孩子,看起来很像一个高中生——是的,那的确是一个高中生,听见号到了,女孩一边匆匆忙忙把高中第三册的物理辅导书塞进书包,一边和母亲一起,起身小跑进了诊室。

看着那根一晃而过的马尾辫,罗晓雅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


…选读完…

(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