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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铭洋:小阁楼里的垂钓者和寻梦人——评杨不寒诗集《醉酒的司娘子》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张铭洋    日  期:2024年3月3日     

人如其名,初见杨不寒,他给人“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柔和感,谦谦君子,温文尔雅。推杯换盏以后,却识得不寒之“寒”——源自一种无可奈何的生存境况。杨不寒是一个典型的表面平静但内心却潜藏矛盾的知识分子,他身上的地缘性和文化性较为鲜明,渝地的潮湿与火热孕育了他的性情,古典的博大和厚重灌溉了他的品格,倘若活在魏晋或盛唐,他定能与竹林隐逸为友、与李白杜甫同游。然而身处当代,清醒的灵魂一定能够看清、并避无可避地陷入这个“忘在”时代的虚无漩涡,杨不寒亦然:“在透着光亮的缺口里,我看见他/吹着口哨穿过马路/我们有着相似的面孔,只是他并不忧心忡忡(《如梦令》)。”


小阁楼里


诗是杨不寒的精神寄托,藉由诗他修建自己的乌托邦并居于其中,“学着做一只八大山人”同时偶尔“啄掉自己身上的墨色/让眼中世界,更白一些”(《题画》)。因为词和笔的存在,他可以看清“旧时的灯盏,折叠在书页里的人群”(《在图书馆,时间折叠》);可以成为这个世界的造物主,历史在他面前被随意取阅,故事结局得以倒转,“从方块里解救出/被时间囚禁的古人”(《刻章记》)。他像自觉将自己“分成两半的子爵”:小阁楼里的杨不寒是他投身理想中的生活的理想自己,文房墨宝间,啜饮书卷香,效仿梁鸿、林逋;小阁楼外的杨不寒,是身怀一种西西弗斯的宿命,如杰罗姆般不断穿过“窄门”的实际自己。


他分得清两者差异,因此才时不时遁入小阁楼,旁观现实中的自己如何生存。他在诗中塑造的那个“杨不寒”:“惶惑”“忧心”“困惑”“不甘”“寂寞”“悲怆”“烦闷”“荒凉”“孤独”……在托物言志、借景抒怀的《天际流》中,这些呈暗色调的情绪于追问存在意义的不可知中得到统一。他抒写“日子乱了”,抒情主体茫然地回想着自己行过的路、见过的人,感慨着奔波之苦,受某种永恒不朽之物的触动,他“追问生命”,在“人们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前身”,他质问上天,“你为我画下的河道,究竟是哪一条?”然而一切都没有答案,月亮和星星都缄默不语,面对存在维度的缺失所产生的虚无感,他只能“在长江尽头”坐下,触碰阮籍的穷途,哭阮籍所哭。


小阁楼里杨不寒深谙命运无常、个体有限,他一次次堆着语言的雪人,又一次次地目睹它融化消失,因而熟稔生存的徒然:“海水退却,我们穷极一生/也不过是为了找到尘世里的盐”(《尘世间》)。这句和保罗·策兰的“我们饮别人酿的酒,不是我,不是你,也不是其他:/我们饮某种虚空和终末”(《岁月从你到我》)异曲同工,然而不同的是,策兰否定世界,杨不寒却承认现世的意义。尽管作为诗人的杨不寒早已明白,“山水寂寞/发现我每一次落墨都费尽心机/却依然无法写好一个普通人的生活”(《看元人王蒙〈访王维辋川图卷〉》),但他依旧不愿意予以全盘否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直面徒然。在这个意义上,他勇敢、坚韧,毕竟“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


叩叩的垂钓者


杨不寒不愿坐以待毙。他将勇敢、坚韧化为行动,因此令神思返回古典时代,试图取往昔之水,灌今日之垄。初翻杨不寒的《醉酒的司娘子》,古典气息扑面而来,无论是直接挪用古典诗词名目的作为文题、对古人名篇的重构,诸如《如梦令》《定风波》《采莲曲》《会饮篇》《溪山琴况》《桃花源记》《雨夜读司马迁〈报任安书〉》《拟〈礼魂〉》《拟〈山鬼〉》《拟〈湘君〉》等,抑或字里行间随处可见的轻灵而雅致的古典意象,诸如瓷、钟、墨、碑、帖、章、寒梅、玉兰、杏花、梨花、铜镜、银壶、酒器、青铜、采桑女等等,它们像水中游鱼,被杨不寒一一钓起,再被放入由对古典文化的钟情、熟悉和继承所制成的小锅中,被诗兴的文火慢慢蒸煮。


“所有的盛开,都发源于地底,/大地有无限可能,但从不出现。//花朵轰鸣,来自大地的引擎。”(《李花白》)一切自然风景,都是诗人内心的风景。所有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诗篇,都是诗人的花朵,是诗人不断向自我内部挖掘的结晶。诗集《花朵轰鸣》来自于诗人内心,也终将抵达诗人以及读者的内心。


当然,这种“借用”或“运用”并非简单的取长补短,而是古韵今释。诗是保存情感的琥珀,杨不寒用玉心秘宝、古人之意,来对自己的情感“附魅”,实现古-今情感的绵延和同一。以《拟〈山鬼>》为例,《山鬼》为屈原《九歌》其一,书写了楚人入山接神而不遇,女巫历经期待、焦虑和失望,表示出虔诚付出却没有得到结果的无奈感。诗中,“你”和“我”没有明确指代,但“我”却属于下位者,“镇日/不能收到你的消息”,俟候“你”的音讯,“坐在指针上给你写诗”,直到被庭中松针,扎满一身,而“你”则自由肆意、渐行渐远,最终,“我”开始怀疑,“还能用什么,把你照亮/或者那照亮的是我自己”。该诗娓娓道来着一种寻而不遇、等而不归的淡淡伤感,将古人寻仙的情绪起伏,巧妙地移栽到一个现代人寻求意义的场景,“我”可以是每一个人,“你”则可以是每个求而不得之物。


阿斯曼夫妇的文化记忆理论中指出,文化是民族的根,而对文化的记忆则是每个个体获取身份认同、进行身份自证的抓手。作为新时代的青年诗人,面对西方的文化侵蚀,杨不寒可以自觉地守望中国的古典文化、传承古典文化的精神,这份责任感尤为可贵,如他所书:“我在岁月里/数着我汉白玉的日晷”(《诗八章》其五)。


蔚蔚的寻梦人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古典美则美矣,却终究和我们隔着时间斩出的天堑。作为寻古之人,杨不寒难道不知晓古典是一场大梦?“阁楼上正酝酿着新的暴雨/茫茫晨雾又给出下一段道路/雨水萦绕四野,淹没了棺木交谈的声音”(《定风波》),然而,生存的焦渴又能被何药所治愈呢?难道投身以批判、结构为内核的后现代?当然不,于是便需要酒。


杨不寒爱酒已不是秘密。我猜,酒也爱他,他们像挚友。他视酒为修身养性的圣所——“酒是诗人的禅房”(《会饮篇》),酒亦是某种小舟,供他“带着晋代的醉意/在灯火阑珊处遣词,在汉语里远游”(同上),酒同样是知晓他所思所想的知音,“杯中之物比更久远的经书/更久远。长夜描述过的思想/只有它才懂得”(《酒与幻想》宗经第三),而酒亦是最绝妙的修辞,“我说啊,不如再饮三两/史书为我们残破,高楼为我们朽坏在疼痛中长出新的斑点/多烂漫。一支歌在颓废处开始了婉转”(《酒与幻想·辨骚第五》)。


在酒后的迷狂梦幻中,杨不寒可以摆脱有限躯壳,飞回过去、遍寻古人,然而,“青山老去,青铜也老去”(《倒影与前身·一》),梦见蝴蝶的庄子,成了秋水里盈盈的一抹倒影,汨罗江畔的屈原,“除了沉默、忍受和把心变灰/竟没有更好的办法”(《倒影与前身·三》),他想“让绿色锋芒,把故事,逼作传奇”(《倒影与前身·四》),可是,酒会醒,黄粱一梦终会落空。


他终究还是要回到现世,走出小阁楼。所幸,古典文化为他的创作提供了充足养料的同时,也同样教会了他要洒脱、要勇于告别,所以他能写出:“便让晚照来打扫一切,让月亮的火种/点亮渔船,让故事都融化在水里/溪山用静穆,安抚人们不安的心”(《溪山琴况》)。


南山,南山


张枣的《镜中》里有一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南山”在该诗中作为情感的承载者得到升华,而“南山”这一意象并不少见,它犹如一种见证,一直矗立在那里,象征着我们内心隐秘处最悠然和最自在的期许。《诗经》中《南山有台》便奠定了“南山”之蕴,后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结庐在人境》)、“望见南山阳,白露霭悠悠”(王维《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磴道盘曲四五十里至黄牛岭见黄花川》)、“种豆南山下,雨多落为萁”(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等,无一都令“南山”长青。


杨不寒也有一首《南山》。南山,是杨不寒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隐微,“只有在夜深时,我的南山/才在那面书墙上露出小小的轮廓”,是杨不寒自我治疗的凭依,“南山的雏菊/和落梅伸出双手,将我砌回我”。南山,同样也是杨不寒自己。往南山去吧,往畅意纵马、无拘无束的生活去吧,往你的内心去吧。或许你会撞见杨不寒,他盘坐南山之下,手持绿蚁半杯,双肩栖落着整个宇宙的幽幽:


“如果你来,我便在南山沏一壶茶

你会明白我的心事,我也愿了解你的苦涩”


作家简介:

杨不寒,本名杨雅,1996年出生,重庆奉节人,现为云南大学文学院博士,重庆市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重庆文学院第五届创作员,著有长篇小说《满江红》,诗集《醉酒的司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