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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涵彬:千年一愿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孙涵彬    日  期:2024年12月24日     


我是一棵树,千年银杏,我活得太久了,我见过很多很多人。我见过饥荒,祭祀,见过马车,牛车,我见过田野变作山川,我见过江流聚成湖泊。我闻到茶香与叶子烟的味道,我还闻到篝火与桔梗燃烧之后不同的烟火气味。我感受四季,感受时间的流淌,一年又一年,我的心跳在我斑驳的树皮之下,在一年又一年的年轮之中。如果说七年是一个轮回,我有过无数的三生三世。在一千年之前,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我那时还小,只是一棵小银杏树而已。我的周围是同胞兄弟还有亲戚们。有高大的乔木,有矮小的灌木。在我的身边是一株剧毒的植物,它也是我的兄弟之一,我们都叫它断肠草。但是我的姑姑,一棵高大的乔木告诉我。这世间的任何一株毒物的周围,七步之内,必有另一株毒物与它相生相克。我放眼望去,在断肠草的七步之内,还有一株解忧花,那解忧花不像断肠草那样貌不惊人,而是生得十分艳丽,紫红色的花瓣含苞待放,有一种欲说还休之态。白色弯曲的丝状花蕊上的花蜜释放着迷人的香气。900多年过去了,那一株断肠草已经聚集了天地的灵气,他化作一缕魂魄飘飞了出去,他飘过碧绿的湖泊与梯田,飘进了一户人家。

常常晒谷子的罗婆婆,晒完谷子之后就会坐在院坝里边晒太阳边抽烟,但是今天她正欢天喜地的等待在门口。一个婴儿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仿佛在说,天啊,我来了!罗婆婆听见那一声啼哭,立即进了屋子,屋子是有碎砖头和泥巴垒起来的。里面很温暖,罗婆婆抱着一个男婴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她的一张脸笑得像一朵绽开的野菊花。罗婆婆把怀里的男婴抱给一个年轻的男人看,那个年轻的男人就是男婴的父亲,那年轻的男人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他也笑了。我那时已经长得很高了,我已经是一棵很高大的银杏树了。我也看到了那个男婴,我不由得切-了一声。断肠草,我的兄弟你就那么着急去投胎,你说你飘远点不行吗?

年轻的男人说,妈,你给娃取个名字。罗婆婆笑着说,孩子随你姓李,好人一生平安,就叫李好。

李好一天天的长大,有时候他会跑到村边那棵最高大的银杏树下玩耍,李好,仰望着高大的银杏树,望着那上面的鸟儿,鸟儿们发出啾啾的声音。像是在议论纷纷。李好也模仿鸟儿们的声音,在树下发出一声声的鸟叫。鸟儿们很快就飞走了,仿佛不堪忍受李好的模仿。

我也俯视着李好,这个叫做李好的断肠草。他生得倒是挺帅气。好吧,断肠草兄弟,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可是我还认识你呀。你在我的身边默默地生长了那么多年,直到有一天解忧花吸足了天地之间的灵气化作一缕魂魄飘走了。断肠草兄弟你那一天晚上,一个劲儿地问我,问周围的同胞们,有没有看见解忧花的魂魄飞去了哪里。我们都说没有注意。解忧花那样自由而艳丽,又有天地精华的滋养,她跑到哪里去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鸟儿们落在我的肩头,他们就像七大姑八大姨那样嚼起舌根来,一只鸟说,银杏,这不是断肠草吗?另一只鸟说,他不是找解忧花去了吗?又有一只说,是啊是啊,他飘得太近了呀,解忧花飘得可远了,那天早上解忧花在飘飞之前给我说了,她要去远一点的地方。直到李好,开始在下面发出鸟叫。鸟儿们都摇了摇头,说,断魂草这辈子是找不到解忧花了。然后它们就非常遗憾地飞走了。临走之前,鸟儿们对我说,银杏,南川的冬天实在太冷了,我们准备飞到渝北去过冬了。我说,好的,麻烦你们也找一找解忧花在哪里。断肠草今生错过了解忧花,下一世还会继续找下去的。鸟儿们不喜欢我交给它们的任务,草草的答应了。

一辆红色的跑车在夜晚的南川178环线上如同魅影一般丝滑地行驶着,红色跑车连续几个弯道超车一溜烟地驶进了银杏村。红色跑车往后一刹车,稳稳的停在了南川大山的悬崖边上。车门被向外推开,李笑笑利落的走下车来。她把手套摘下来仍在车内,啪的一声关上车门。就大步的走进银杏村。银杏村的夜晚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桔梗烧焦过后的气味,李笑笑走上坡,走到了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哦,你终于来了,解忧花,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已经等你很久了,但是另外一个人从出生之前就已经在等待你了。李笑笑跪在了这棵巨大的银杏树前,她双手合十在额前。我听见了她的愿望:罗汉寺的一名住持对我说,我必须在南川县最大的那棵银杏树王之前许愿,我的病才能痊愈。我听见她说,快让我好起来吧。

我竟然已经是南川的银杏树王,啊,对了我都活了900多年了,我的确是这里最大的那棵银杏树,可是你叫我树王,我还是有一点担当不起。

你轻轻的问她,解忧花,你得了什么病?我颤了颤肩膀,把树身俯得更低一些,离她更近一些,我就能听得更清楚一些。

一阵冷风吹过,银杏树满树的金黄沙沙作响,仿佛吹得银杏树微微弯了腰。李笑笑惊讶的抬头望着银杏树,难道这棵树真的听见了我的愿望?她跪了下来,我听见她说。工作压力太大了,我这个医生也太难当了,见惯了病人们的生死,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得白血病。

李笑笑站起来,走到银杏树前,她张开双臂抱住了大树。她说,拜托了,拜托了。

解忧花,抱住我,我痒痒起来,我很想笑,于是我笑了几声。

李笑笑看见银杏树王的落叶一片片的掉落下来,铺在泥土上。

李好正骑着摩托从山下上来,他发现银杏村门前的悬崖边上停着一辆红色的跑车。又是哪个有钱家的人想继续发财?他嘟囔了一句。

李好走过银杏树王,他看见有一个人影正贴在树上。李好望着那个人影,他的心里突然很平静,静得像南川的云湖一样。

李笑笑离开银杏树王,她朝自己的跑车走去,准备下山了。一匹烈马般的李笑笑,也不知道哪个男人可以拴住她。李笑笑开着跑车,李好站在悬崖上目送李笑笑离开,他看着红色的跑车熟练的绕过几个弯便消失在南川的群山之中。

很多年以前,有一个人把一尊观音像放在我的身前,我努力地成长着,慢慢的那尊观音像竟然长进我的树身里,成了我的心脏。我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悲悯起来。我仔细聆听每一个人的愿望,我发挥灵力实现他们的愿望,希望人们都可以从此快乐。

过了几天李笑笑又来了,因为我看见红色的跑车在南川的山路上蜿蜒的驶来。李笑笑走下车,她显得那样疲惫,发生了什么事。她走到我的面前,我为了表示欢迎,轻轻地抖了抖肩膀,我的银杏树叶便纷纷掉落在李笑笑的肩头与耳边,李笑笑弯腰拾起一些落叶,把它们一片一片的叠放在手心。她坐在银杏树下。我听见她心里的声音,我的时间不多了。也许永远找不到其他治疗的方式,我也许永远找不到可以匹配的脊髓。她坐在那里,我弯腰看她,李笑笑圆圆的杏眼充满忧郁,我很想安慰她。几只鸟儿飞来,她们叽叽喳喳的停在我的肩头树枝上,解忧花来了,其中一只说。自己跑来了!另一只说。快,想想办法让解忧花遇到断肠草。否则断肠草投胎白投了!第三只鸟接着说。然后鸟儿们仓促的飞走了,她们去干什么了,我不知道。但是几乎就在一瞬间,山上的天色乍暗,山间升起一阵阵白色的雾气。李笑笑也注意到了天气的变化,她抬头望着暗沉沉的天色,今夜无法下山了,看来。

李笑笑拍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她往四周望去,在银杏树的旁边有一座石头垒起来的房子,很奇怪,这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李笑笑觉得这房子既可爱又亲切,她向石头房子走去,希望房子里有人。她敲敲石头房子的铁门,罗婆婆听见敲门声缓缓的站起来,她说谁啊?李好你回来了吗?罗婆婆打开铁门看见一个女孩站在门口。罗婆婆望着女孩,女孩那双圆圆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天色中,像是星辰一般的带着光亮。李笑笑开口说,我自己开车上来看千年银杏树,但是刚才天突然阴了,山上能见度不足,我没办法立即开车下山了。罗婆婆说,外面冷啊,姑娘,你进来坐坐吧。李笑笑进入这石头房子,感觉像是回家一样。罗婆婆说,我去给你倒一杯热水,你喝一点。罗婆婆倒水的功夫,李笑笑环顾着房子里面,房子里面布置得温馨而舒适。她看到罗婆婆与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李笑笑心中涌起一种暖意。照片上的男孩像是在哪里见过,但是她想不起来。罗婆婆走过来,看见李笑笑正在看自己和李好的照片。她对李笑笑说,这是我的孙子,李好,他是不是很帅?李笑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罗婆婆刚坐下来,门口有摩托车的声音。奶奶!奶奶!有人一边大叫着,一边砰的一声打开门。李好回来了。罗婆婆说,说曹操,曹操就到。李好望着李笑笑,李笑笑也看着李好。李笑笑的心里平静安稳得就像南川的云湖一般。李好对李笑笑说,悬崖上的车是你的吗?李笑笑,嗯了一声。你上次也来过,对吧?我看见你站在千年银杏树下。李好接着问。你求什么呢?求财吗?罗婆婆一巴掌打在李好的背上,你管呢?李好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李笑笑的对面。罗婆婆说,我也去给你倒杯水。李好和李笑笑相对的坐着。彼此无言了好一会儿。然后李好说,我叫李好。李笑笑看着李好说,我叫李笑笑,你可以叫我笑笑。李好抬眼望向李笑笑,李笑笑垂下眼帘微笑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蜜的气息。罗婆婆把热水放在李好的傍边。李好也没有注意到。李笑笑对李好说,我不是来求财的,我要救一个人的命。李好疑惑的说,你是医生吗?李笑笑点点头。李好说,你真是一个敬业的医生。李笑笑说感觉你不常回家。李好说,是的,我天天的工作就是编代码。我就是周末会回南川,看看奶奶。我最近常常感到头晕眼花,我也想去医院做一个检查。李笑笑说,那你到医院来找我吧。李好说,今天晚上就不要下山了,外面能见度太低了。笑笑你今天就住在这儿。明天我带你去云湖看看,来了南川就好好玩一下。

李笑笑躺在房间里的木床上,想起一个月前突然觉得头晕眼花,就去医院做了检查,他本来觉得只是一个普通的检查而已。但是竟然被确诊为白血病。一个月之前,李笑笑拿着血癌的检查结果,自己一个人孤单的坐在办公室里,外面天气明媚,就好像李笑笑的生命一样鲜活。她很想哭,她没有想到自己见过那么多白血病的病人,她自己有一天会得这个病,会成为一个病人。李笑笑终于忍不住趴在办公桌上哭了起来。她要自救。但是她不知道命运会怎么安排。

第二天李笑笑还在睡觉,李好早早醒来了,他觉得自己精神抖擞,他在客厅等笑笑醒来。最后李好忍不住去敲了敲笑笑的房门,笑笑起床了!他轻声的叫着。李笑笑穿好衣服打开门,她看着桌上的豆花饭,闻到一股油辣子的味道,被香得直流口水。她坐下来拿起筷子,说,好香好香,我要开动了。李好在旁边说,不要客气,这个豆花饭的油辣子是奶奶自己炒的,你快尝尝,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李笑笑吃了几口,突然抬头问李好,你要带我去哪儿?李好说,你先吃,吃完了我带你去云湖。

吃完饭,李好说,我骑摩托,你可以开车跟在我后面,一路上你要跟紧一点哦,不要跟丢了。说着,李好就戴上头盔,骑上车。南川群山之中,沿着蜿蜒的山路,李笑笑开车跟在李好的摩托后面。李好听着耳边传来的风声,时不时地在后视镜里看看李笑笑的车有没有跟丢。李好开过弯道,发现李笑笑的车跟得有些近了,又加速朝前驶去。李好的摩托突然停了下来。李笑笑也缓缓停下。她惊讶的看见了一个心形的湖泊。李好走下摩托车朝李笑笑大喊,看,这就是我们南川最浪漫的湖。南川森林郁郁葱葱的包围着这个心形的湖泊,而这个湖泊像是一颗天蓝色的心形宝石一样,静静地躺在森林之中。

李好说,我们围着这个湖泊走走吧。李好走在前面,李笑笑跟在后面。李好见李笑笑不说话,就问李笑笑,你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呀?能给我说说吗?李笑笑停下脚步,对李好说,我要救的那个人其实就是我自己。我得了白血病。李好惊讶的望着李笑笑,白血病!那这个病要怎么才能治好呢?

李笑笑无奈的笑了笑,她说:“我本来就是医生,我知道只有移植脊髓可以救我的命,可是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找到可以与我匹配的脊髓。”

李好说:“你怎么知道这世界上没有跟你匹配的脊髓呢?多等一段时间吧,也许就有了。”李笑笑淡淡的说:“是啊,我再多等等,也许就有了。”

后来,李笑笑常常来到南川,鸟儿告诉我,他们在一起了。断肠草跟解忧花本来就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他们当然会相爱,我从来都没有质疑过这一点。

那天,李好和李笑笑又来到银杏树下,李好站在树下对李笑笑说,千万不要轻易对这棵银杏树王许愿,它什么愿望都能实现。李笑笑问李好,那你许过什么愿望?李好低下头深深的微笑了一下,我希望能够遇见你。后来真的就遇到你了。李笑笑说,你怎么知道你没有遇到错的人?李好说,我当然知道,我一看见你,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你。李笑笑这个时候,只觉得一阵头晕,突然就晕倒在银杏树下。

李笑笑慢慢闭上眼睛,只记得李好焦急的脸。

李笑笑再次醒来已经在医院里,李好在一旁笑嘻嘻的看着她,李好说:“告诉你李笑笑再次醒来已经在医院里,李好在一旁笑嘻嘻的看着她,李好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配型找到了。”李笑笑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找到了?我得赶紧联络那个人,要是他愿意,我就有救了。”李好只是望着李笑笑微笑着,说:“那个人愿意。因为那个人,就是我。”李笑笑的眼泪一下子从眼里涌出,说:“你是在骗我。”李好说:“没有骗你。只是需要尽快做手术。然后你就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早上,李笑笑与李好被一起推进手术室,他们并排躺在无影灯下。李笑笑突然哭起来,李好说:“笑笑你害怕吗?”笑笑说:“我很高兴呀,只是有一点担心。”李好安慰道:“别担心了,做完手术,你的病就好了。你就继续当你的医生,开你的跑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你呢?李好,以后你想做什么?”笑笑又问。
李好说:“我还不是继续做软件工程师。然后,娶你。”
后来李笑笑的病真的好了,我不知道我这棵千年银杏树到底有没有功劳,还是一切早就在冥冥之中注定了。但是现在大家在叫我银杏树王,我不会不习惯了。我也要自信呀。
李好和李笑笑走到千年银杏树下跪下还愿,他们都觉得是千年银杏显灵了,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我默默地在心里说,你们此生彼长,相爱相杀,相生相克。这就是你们的宿命。你们命运的红线纠缠在一起,今生无解。你们是彼此的毒,也是彼此的药。
我又想起姑姑说的话,任何一株毒物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如果我是一个人类,我也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是我是一棵树,于是那一夜里,我的枝干上冒出了无数的绿色小芽,我成了一棵绿色的银杏,是这南川山野中唯一的绿色。

第二天在银杏村口,一个小孩说,呀,银杏树王长新芽啦!春天才刚刚到呀!
一夜之间,那棵绿绿的银杏树旁长满了断肠草与解忧花,断肠草开出黄色的小花静静守护着恣意浪漫的解忧花,人们路过这片山坡,都因为断肠草有剧毒而不敢摘采艳丽的解忧花。人们也知道断肠草与解忧花都可入药,他们药性相反,却可相互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