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你到过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吗?酉阳文旅宣传“世上有两个桃花源,一个在酉阳,另外一个在你心中!”这是多么富有诗意和吸引力的广告词。正是冲着这句颇有创意的广告词,今年桃花开得最旺的三月,我应朋友之邀来到了酉阳桃花源。
酉阳桃花源是一个AAAAA级风景区,是国家森林公园、国家地质公园,这里四季分明,如同武陵山区腹地怀抱着的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据说还是陶渊明笔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所在。我曾以为这不过是后人附会,然而走进酉阳几趟,每次有所触动,加深对桃花源田园诗意的认知。
我们一行到酉阳时,这里刚经历一场春雨。微雨是酉阳的常客,夜半潜入,清晨便只留下湿润的足迹。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掺杂着泥土与草木的香甜。到游客中心时,雨珠还悬在桃枝上,将坠未坠悄悄移向枝尖,在初霁的天光映射下,整棵桃树仿佛缀满万千碎钻。山间的雾气还没有散尽,若隐若现地缠绕在吊脚楼周围,仿佛披上一层轻纱,倒真有些仙境的意味。山路有些泥泞,脚踩上去就会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杂乱无章地记录着往来游客的数量。凹陷的青石板路上积了水,映着灰白的天光,像极了铺一路的碎银。
乘坐观光车到太古洞时,我们几人对视一笑,迫不及待走向这有着“世界遗产,地下石林,人文始祖,三皇伏羲”之美誉的溶洞。山路渐窄,两旁的草木却愈发茂密。忽然,水声潺潺,竟比往日更响了一些。循声而去,只见一溪流自太古洞中奔涌而出,水质清冽,溪底的石子粒粒可数,溪水蜿蜒流淌,上面零落些许桃花。这便是唐代诗人张旭“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的诗意,悠闲穿过陶渊明笔下的田园画卷。
太古洞又称“伏羲洞”,因洞口穹顶一块像伏羲所作八卦图的巨石而得名。太古洞有着三亿年历史,一些石灰岩溶洞形成于古生代的二叠纪,全长约3公里,洞内钟乳挺拔,石笋丛生,石幔高挂,最大的厅堂有1.5万平方米,令人叹为观止,而据说石笋“昆仑塔”需要12万年才能长成今日之形态,真是观测地质运动的“活化石”!可惜到2009年才开发,2012年对外开放,距今不过十余年。洞内清幽,涌动的溪流带着丝丝凉意,是避暑纳凉的好去处。不仅如此,在古栈道直通的“石室藏书”遗址,即大酉洞,还能看到洞壁上秦代象形字和土家符号的痕迹,与唐代《酉阳杂俎》“秦时有人避乱隐居酉阳山下石穴,藏书千卷”、明代《拥翠轩诗集》的序“酉富名胜……一为大酉洞,洞可数百武,划一门,旷然天际”以及陶渊明“避秦乱,入绝境”相关记载呼应,让人一饱眼福。
走出太古洞,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陶渊明说“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不远处有一座四角木质的问津亭,此刻被水雾半笼着,别有一番渔人问津遗迹的意境。据说,这是取自南宋诗人谢枋得的七言绝句——“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落花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着实富有浪漫诗意。亭阁周边郁色葱茏,然亭中无人,只一块石碑上写着笔力雄浑的“桃花源”三个大字,不知道是何人所题。我站在亭中,望着晶莹剔透的雨珠顺着亭檐一滴滴落下,将空气洗得透明,每片叶子都绿得晃眼,也仿若带走了我心灵上的尘埃。亭旁有井,井水清澈见底,掬一捧饮下,甘洌异常,顿时觉得浑身清爽。
继续前行,溪上有桥,是两根并排的圆木,上面铺了木板,人走在上面便会“吱呀”作响,好像稚子初见来访者时发出的惊叹。过了桥,便是一片开阔的林地,桃树更多了。桃花虽是盛开时,但没有“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之境。许是夜雨带走了花瓣,一些桃树上仅剩残红点点,衬着新绿的叶子,反倒比满树繁花更加惹人怜爱。那粉嫩的花瓣经了雨,绯红地贴在枝干上,像是无数的少女拥着父母哭泣不忍别离。
转过一个山坳,就能看到一片吊脚楼,黑瓦白墙,高低错落,生动再现了“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那便是土家人的住处了。吊脚楼悬空的部分,靠几根粗壮的木头支撑着,远看就像一只只蜘蛛安静地伏卧在青山怀里。楼与楼由石板路相连,路上走着几个包着头帕的妇人,背着竹篓,篓里不知装了什么,满满当当。她们面露喜色,走得极稳,仿佛背着的不是重物,而是轻飘飘的云彩。
陶渊明当年所见,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村民,而我也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一位头发鬓白的老人坐在门槛上,手里编着竹篓,并陶醉其中。上前搭话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但手上的活计并未停下。问他可知道陶渊明的桃花源故事,他咧嘴一笑:“晓得,晓得,不就是我们这里么!”说罢,他又继续低头编筐,不再理我,仿佛这个答案毋庸置疑,又不在意是否有人来寻桃花源。
正自徘徊时,听到鼓乐之声传来,沉郁顿挫,如天地万物雀跃的心跳。循声寻去,穿过一片竹林,就看到一片平地上聚集了男女老少数十人,都穿着靛蓝为底、西兰卡普织锦云浪的土家族服饰。男子头缠青帕,就像斜贯日月星辰纹。女子戴着层叠的银冠,胸前排扣缀满銮花银牌,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行走时发出的“叮咚”声就像涧水击石般清脆。空地中间,几个戴着狰狞面具的人正在跳舞,时而腾跃,时而旋转,动作夸张有力,口中还发出高亢嘹亮、如鬼神呼喊的声音。我这才回味过来,竟闯入了一场傩戏。
桃花源至今传承着土家民俗文化、秦晋历史文化,其中傩戏(又称“脸壳戏”)、土家摆手舞堪称一绝。土家汉子们戴着狰狞面具起舞,朱砂涂面的傩神手持法器,动作遒劲有力。鼓点越来越急,舞者们加速腾挪旋转,衣袂翻飞的瞬间仿佛神灵附体般灵活。火光映亮每一道纹饰,也照亮了每一双虔诚的眼,我知道,这是千百年来未曾褪色的地域民族信仰图腾。当鼓声戛然而止,余音绕梁,傩戏的韵律仍在围观群众心中泛起涟漪。此情此景,恰似《梦幻桃源》诗画剧中的一幕——土家先祖与天地对话,以血肉之躯演绎洪荒之力,驱鬼逐疫,祈福禳灾。这源于古代巫术的土家傩戏仿佛已经融入了集体记忆,让同为土家人的我骤然增添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认同,血液不自觉地沸腾起来。对于国泰民安、五谷丰登的祷告与敬畏,已经成为土家人的一种文化与信仰。
这时,朋友轻轻碰了我的手臂,悄声告诉我:更令人心旌摇曳的,是桃花源中的秦晋婚典。要是五月春阳,还能见到九十九对新人身穿深衣或玄衣,来到大酉洞前,用清冽的水涤净前尘,对席而坐,同牢合卺,就此立下同甘共苦的盟誓。朋友的这一番话,不禁让我想起,有次参加土家人的喜宴,也是在一片落英如雨的桃林。证婚人站在新人身后,笑吟吟地吟诵“举案齐眉同岁老,相濡以沫共白头”。礼成后,新人走过廊桥,将朱漆姻缘牌系上栏杆,共沐风雨。那一刻,我仿佛看见,现代土家人简单婚姻的幸福里,依然藏着“桃花灼灼映佳人”的千年礼乐。
午后,天空放晴,整个桃花源一下子明媚娇艳起来。廊桥里几个孩子在嬉戏追逐,父母在一旁温声细语,一瞧就是和美之家。平静的湖面倒映着廊桥,停泊的轻舟早已不见渔夫的身影。眼前这般景致,真是令人乐不思蜀,难怪王维写下“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我们一行人席地而坐,或捡着石子投向前方,或轻抚一朵朵小花,身心放空,无一人高声言语。
暮色四合时,游客逐渐散去,偶尔有身影在氤氲水汽中微微地晃动,微风声中裹着蛙叫与虫鸣,将这桃源的寂静衬得更加幽邃、纯粹。桃花源的雾气不断聚拢,吊脚楼的轮廓渐渐变得模糊,只有几点灯火,像是不愿睡去的眼睛,固执地支撑着眼眸。我们不禁歆羡“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的幸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人“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的场景已经远去,而今这一片桃花源早与外界相通,这里的村民分明活在当下,他们的子孙后辈心驰神往外面的世界,纷纷到山外读书,到城里工作,带回外界的文明。在这样和美的环境里,我们也深切感受到和平安宁的环境来之不易。此刻的国泰民安、丰衣足食,只不过是有许多人以热血牺牲或辛勤付出换来的。珍惜这份岁月静好吧,因为一切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走出山口时,我回望那云雾缭绕的群山,炊烟与雾霭混在一处,分不清哪是烟,哪是雾,忽然明白: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不是与世隔绝的乌托邦,也不是世外的理想国,或许只是一个寻常的村落。然而,在他的笔下,因距离而美,因想象而美,因神往而美。当代的酉阳桃花源,依然有着它独特的美,但那种美不再强调与世隔绝,而是与世相融——土家族人和苗族人守着祖辈的传统但不拒绝山外的文明,保留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接纳着时代的变迁。
回到酉州古城,吊脚楼群临江而立,暖黄的灯火渐次亮起,楼上人家支起了花窗,楼下的货摊摆出油香茶、米豆腐,炊烟与酉水河的水雾缠绕上升。我们步入一间茶肆,老板娘端来土家油茶汤,陶碗温热,炒米与花生浮在茶汤上,香气瞬间直抵肺腑,勾起了人体本能的食欲,仿佛又回到了真实世界。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从虚无缥缈的桃源秘境真实落地到万家灯火,正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真正遗世独立的桃花源不在世外,而在怡然自得的心灵深处,在热气升腾的人间烟火里。如果不能逃离都市喧嚣,在心灵深处辟一处桃源,莳花弄草何尝不能抵达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当今社会,哪怕身在桃花源,随着世界多极化、经济全球化、信息网络化、工作智能化、生活多样化浪潮的席卷,我们所处的工作生活环境岂能真是世外桃源?唯有做到“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们方能耳聪目明,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行稳致远,生活在自己心之所向那一片“桃花源”。
雷学刚,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三级教授,重庆市博物馆协会秘书长,第九届重庆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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