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诗人杨不寒的诗歌中,有一种地方性和“神”性的奇妙混合。这一点在他的新诗集《醉酒的司娘子》这本精致小书中,有相对突出的表现。初看书名,我们便能管窥诗人现实生活中的一幕:对酒恰到好处的钟情,以及对地方文化的沉潜。也恰如书名所呈现的那样,集内诗歌总在不知不觉中,将读者带入一种微醺的状态。而“司娘子”,则是巴蜀当地巫文化的产物,也即通常所说的女巫。她为乡人驱送鬼怪病邪,祈禳平安。在杨不寒看来,醉酒、巫术和诗歌一样,都具备通灵的奇效。
诗集收录了诗人自2019年以来创作的共99首新诗,又因着题材和体裁的不同被分为“纸上锦瑟”“草木诗学”“红尘有寄”“今古传奇”四卷。遵循着以往的创作路径,杨不寒始终坚持着他平实的语言风格——冲淡且节制。诗人姜铖镭也曾如此评价杨不寒的语言风格和为人作风:“杨不寒的诗歌写作和他的日常表达,以及散文叙述的风格都是一致的。他的语调总是平静的,即使在酒后,也是淡淡地表述,很少高谈阔论。”而在笔者看来,诗人正试图让中国传统诗词意象和现代诗歌的抒情方式实现更为自然和有机的对话。在这些看似平实的对话中,包含着无尽且弥漫于字里行间的苍茫感。这种苍茫既关乎文化与历史、地方与自然,更关乎一个诗人的“精神返乡”历程。
收录在诗集中《临帖记》一诗原载《西部》杂志,诗中有如是诗句:“古人隐进了时间的群山/只在宣纸的雪地里留下足迹。”在杨不寒的诗歌中,“时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意象,与之相关,瓷器、碑文、龟甲、龙骨、钟鼎等可以代表时间印记的物象也被依次串联,构成了其诗歌中独特的历史谱系。诚如《观碑记》中所写:“王者行使着最后的体面/一种决绝和亘古的悲怆之意”,又恰如《刻章记》中所表达的:“刀锋割破时间的脉搏/既美且狠,学美妇杀人/学刑天舞戚,对峙/龟甲上古老的图案”——诗人对历史的表达常带有一种挖掘和切割的意味,其在文中所表现的历史并不是单纯的时间流,而是被时间流串联的对于过往人事变迁的想象、证明和还原。这个过程大胆且细致,犹如“清脆而细碎的乐音,一响一千年”(《三类瓷器》)。
在组诗《倒影与前身》中,诗人援引奥克塔维奥·帕斯的名言——“诗人是传统之河上的一条波纹”——来奏响抒情的前奏。在这组诗歌中,诗人仿佛化身为时空穿越者,与上至西汉的司马迁和下至现代的沈从文实现了对话:“一个人,竟可以是任何事物/而我,终于用阅读//追上了自己的前身”“我们同样面对俗世的侵扰,更危险的贼寇盘踞胸中”“拥有魔鬼的人,也可以撕裂黎明/的前夜。哦,不,他就是那个黎明”“终于找到了,那座看不见的希腊小庙/终于看到了绿水波影里的白塔”……作为抒情主体的“我”,可以直接切入对话而与古人交流思想和感受,成为对方亲切的友人;也可跳脱出对话,以“他”为主语,成为一个冷静的观察家和批评家。
自新诗于文学革命中诞生以来,如何具有批判性地继承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文化资源,始终是诗人们不忍舍弃并且必须面对的课题。传统的诗歌形式似乎在束缚新的情感和内容的书写与表达,新形式的横空出世又置传统的诗歌意象于相对尴尬的地步。李啸洋在谈到杨不寒诗歌时,曾指出:“重现一种中国古典的诗歌,其写作资源是多元的。唐诗宋词曲赋自不必说,笔记小说、传说、戏曲、经书等皆可为新诗吸收,通过诗词的搭配为新诗酿造不同口味。”值得一提的是,杨不寒自身丰富的古典文学阅读经验为他的诗歌注入了一种深厚的活力,使他在尽力往历史靠近的同时又不显刻意,从而完成对古典的“戏拟”。
在《拟<山鬼>》《拟<湘君>》《拟<礼魂>》等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对屈原原作中常用意象的采撷和幻化:“只好用睡梦修复从前,我们也曾/采薜荔为食,在木芙蓉下对饮”。《如梦令》《定风波》《采莲曲》《葛覃》《出塞》等作品直接采用唐诗宋词中的原作品标题,融入现代的神思:“醒来这件事,常常让我/感到困惑。另一个世界里的我/在经历些什么?”(《如梦令》)在“我”的想象中,另一个世界的“我”也与当下世界的“我”在无言地对话着。或许,对“我”来说,“我”的困惑与艰辛于对方来说如梦一般容易被遗忘和抛弃,但“我”依然被深深困在梦中。这种宿命感常常出现在杨不寒的诗中,赋予他的写作以某种预言式口吻。例如《定风波》一诗,诗人写道:“那些雨水,让前行的道路略显泥泞/我们穿林打叶,在想象中跋涉……茫茫晨雾又给出下一段道路/雨水萦绕四野,淹没了灌木交谈的声音。”他自觉地化用苏轼的原文,一改原文的洒脱与自信,将整首诗歌的基调带入了对前途的未知与迷茫中,其中同样灌注了对生命的先验性体悟。
将自己的笔调根植于本乡本土并对其进行书写的作家,常在作品中表现某些独特的乡土意象。他们离开自己的家乡,进入异乡,进入现代都市求学与生活,进行生存意义的追寻,从原有的本土的时空当中抽离出来。在这样的过程中,诗人会形成属于自身的独特体验。“本土”本身在他们心中已经不是单纯的自然地理概念,实际上已然成为一个复杂的精神空间,是对被诗意化的价值观念的恪守。在这一点上,诗人杨不寒是自有其优势的。生于“诗城”奉节,诗人的脚步自幼便与李白们、杜甫们的脚步重合。他取众家风格之长,补己之短,融合长江的风雨,构成了独属于自己的三峡诗歌意象群。恰是在这样看似冷静的抒情中,他的诗句也潜藏着一丝孤独和漂泊感带来的隐痛:“从雪花开始,你坠落的一生/如江水远逝,向更低处/悲剧无法挽回。”长诗《天际流》以一位游子的眼光,思考青春与年老、古代与现代的关系。“清澈/是游子的眼睛。一双眼中端坐着人间/的牧歌辽远……一切因为静穆而崇高,一切/都以至诚之心为游子送行”。游子的离去亦是游子漂泊的开始,这一过程被诗人以近乎决绝的方式描写出来,仿佛是在书写一场难以抗拒的宿命:
神女在他的肩头痛哭
为这等待千年的相遇,和他薄情的别离
呆子呀,神女指给他看那些
沉船的痕迹。钢缆没能抱得住的
三峡大坝没能抱得住的
奔腾不羁的你呀,在两岸猿声的啼哭里
给神女留下淡薄的背影,让她
再哀伤地……石化一次
诗人很少以纯粹的笔调去勾勒自然风景,而是以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重新诠释“游子远行”这一诗歌传统的主题,将风景幻化为一个深情的“神女”,企图苦苦挽留远行的游子。“日渐地浑浊,使他觉得自己不再年轻……如此广袤的人生啊!上天/你为我画下的河道,究竟是哪一条……他想起年少时战胜的那些山峰/而现在,究竟是自己老了,还是别的什么?”面对钢筋水泥的现代都市,曾经勇敢的少年重新思考早年的梦想、比对当下的迷茫。相比于那古老的长江、深沉的三峡,被文明的虚名灌醉的现代都市难以安放他年少时纯粹、懵懂但是激情澎湃的内心,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光流逝。这是对乡土的认同,对都市的拒绝。在诗歌的最后,“长江上的游子困了,大海吞噬时间……在长江尽头我坐下哭泣/泪水坠落大海,就让太阳/从地平线升起。”诗歌的人称在最后一个诗节发生了转变。那个哭泣的“我”成为游子的真身,流下了坠入大海的眼泪。这滴泪水仿佛象征着新希望诞生的契机,预示着希望将如太阳一般指引迷茫的游子重新投入行走在人间的热情。
孤独和漂泊配合着与长江、三峡有关的物象,成为杨不寒诗歌中苍茫感的另一重底色,也成了其诗歌中较为明显的“私人私情”。“它还是跟着我来了:杜鹃的啼唤/带着乡音。是谁,以远方之名/迫我流亡。或许是一叶扁舟/总有它被放逐的命运?”在组诗《漂泊西南天地间》之《重庆生活》中,前文已经提及的“对都市的拒绝”已经有所改观,转变为一种接纳。在该诗倒数第二节,诗人笔锋一转,写到“才发现这座城市,竟也是//漂浮在大雾中的一艘巨轮……从此,我和重庆成为好友”。但不难发现,“我”认同的依然不是都市本身,而是被想象为乡土的都市,诗人似乎愿意借此来实现“精神上的返乡”。李怡教授也注意到当代诗人和作家的这种心理动向,并且指出:“他们在精神上重返自己原初的生存世界,以新的目光审视它,以新的理性剖析它,又以新的热情激活它。”
“在某看来,诗歌所要表现的,是人们的感性生活,所以它有非理性、超逻辑、说梦话等等特征。正因为此,诗人作诗之状态,也就如同醉酒之后,如同司娘子通灵之时。”诗人曾以给司马迁写信的方式,阐述自己的诗歌创作观念。或许正是基于诗歌“非理性、超逻辑、说梦话”的观念,他的诗歌才显现出一种“神”性。应该说,评价诗歌的标准并不统一。但毫无疑问,能够让读者产生心灵的颤动是大多数诗人的共同追求。诗歌是诗人情感的艺术化,情感也是诗歌产生的萌芽。语言作为形式,必然成为情感的承载物,与情感有机地融合在一起。这一切,都需要诗人有足够的创作自觉才能形成。总体来看,杨不寒的《醉酒的司娘子》是诗人在当下的创作环境下有益且自觉的探索,于平实的语言中显现出苍茫的气象,在青年诗人的写作实践中可备一格。这本诗集是他的部分精神世界的缩影,也是独属于他的“自传”。我们希望这位青年诗人,还能有更进一步的成长,为汉语新诗的发展提供更多可能。
诗集中诗选:
如梦令
醒来这件事,常常让我
感到困惑。另一个世界里的我
在经历些什么?
在透着光亮的缺口里,我看见他
吹着口哨穿过马路
我们有着相似的面孔,只是他并不忧心忡忡
我在这里辛苦经营的一切
也曾让他在醒来时略感忧愁
但大多数时候,都被他抛诸脑后
二十多年了,我仍被困在他的梦中
沙质的轨道
让一切奔波都显得徒劳
定风波
那些雨水,让前行的道路略显泥泞
我们穿林打叶,在抽象中跋涉
走过冬至,春分,小暑。月亮银色的锈
瀑布般落进白露凝结的夜晚
在那个凉爽的清晨,我们一起目睹了神
在阁楼前,灌溉他精致的盆栽
千万条延伸的道路,在他阳台下铺开
风尘仆仆的人们曾短暂地停下脚步
路边灌木一定觉得我们辛劳的一生
不可谅解。阁楼上正酝酿着新的暴雨
茫茫晨雾又给出下一段道路
雨水萦绕四野,淹没了灌木交谈的声音
良宵引
黄昏尽头,九月像放下了执念的人
风拍了拍树木萧条的肩膀
树叶在虚化。所有不甘的心在凋落
而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赏月了
时光在倒退,一直退回童年的篱院
桂花飘香,家人们围坐在一起
星空深处的脸庞也在倒退
退回屋檐下,一只灯泡阴暗的背面
宿命之声始于飞蛾的扑打。太多年过去
我们终于可以指认月亮的轨迹了
但来路仍在虚化。古老的权杖敲击秋夜
月光白白翻译着我们的心情
(原载《星星·诗歌理论》2024年5期)
作者简介:项逸,95年生,浙江台州温岭人,现居重庆。文学硕士,中学教师,兼写诗歌及评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