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长时间。
我扭过头去,我的目光穿过教室的玻璃窗,看见了窗外的长江,看见了长江里的那艘货轮,正负重前行。
教室里,数学老师那张长方形的脸,在我眼角的余光中晃来晃去。至于数学老师讲了些什么,我听到了一些,舍去了一些。
这夜,我一夜未睡。
九点半。我下晚自习回来,一进家门,便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战争来临前的火药味儿。家里很安静。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烟缸里满是烟头,有些还冒着烟,整个客厅都弥漫着烟雾。妈妈坐在休闲厅里嗑着瓜子,那“嘁嘁嚓嚓”的声音,就像老鼠在啃着柜子。这满屋的烟雾,这虽小却很嘈杂的“嘁嚓”声,时常在梦里缠着我绕着我追赶着我,躲都躲不掉。
原本,今晚是没有作业可以做的。然而,我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习题集来,开始做上面的题。已经有好几个小测试没有做了,的确是没有心情做。我假装很认真地做着那些熟悉却又陌生的数学题。我卧室的门,虚掩着,便于我观察外面的战火是否点燃,以及战争的激烈程度,以此来判断我今晚该不该睡觉 。
十一点。我做完了两套小测试题。这两套小测试题,我做得很认真,我好久以来不曾有过这样的耐心。我仔细地读题,仔细地思考,仔细地计算,我都为自己的仔细感到奇怪。如果我在课堂上都这么认真这么仔细,我就不会被数学老师喊“起立”了。
就拿今天白天来说吧。
上课好几分钟了,我才开始埋头找数学课本,那个长着一张长方形的脸的数学老师便大吼一声:“圆圈儿,起立!”
圆圈儿,是我。我,就是圆圈儿。至于我为什么叫圆圈儿,请听下回分解。
我迅速起身,站得笔直。我知道长方脸的脾气。噢,抱歉,我知道我不应该给老师起绰号,但我觉得只有这种称呼最适合我的数学老师,所以,在心底里,我把尊敬的数学老师称作“长方脸”。我知道长方脸的脾气,当他喊你起立的时候,你若是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他会对此很感兴趣,而后把白板笔往讲桌上扔,走到你身边来,拍拍你的肩,扶扶你的下巴,再上下打量你一番,感觉你站直了,他才慢悠悠地走到讲台上,开始请你回答他的超级问题。为什么叫超级问题呢?他在喊你起立,就是存心想和你过不去。噢不,其实应该是学生存心和他过意不去,所以才被喊起立。不管是谁存心和谁过不去,既然是存心过不去,就坚决不能让你把问题回答上,所以,他提出的问题绝对是超级问题。你终归是答不上长方脸的超级问题,然后,他再把你训一番,最后丢下一句:“想坐就坐,不想坐就不坐,自便。”
所以,我当然不会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就当是给长方脸省点儿力气吧,他上数学课这么卖力,磨得头顶都秃成光溜溜的跑马场了。每当我听见他喊“圆圈儿,起立”的时候,我会迅速起身,站得笔直。为什么要这样呢?你站得笔直,仿佛一枪就把他那鼓胀着怒气的气球给刺穿了,你能从心底里听见气球爆炸的声音——“嘭”。长方脸一生气,便仿佛忘了他的超级问题,教师的天职迫使他给全班同学道歉:“真是对不住,我又忘记讲到哪里了。”这时候,数学科代表会提醒他讲到哪一句了,他便不再理睬那个站得笔直的人,自顾自地讲课,仿佛不好好讲课就会对不起所有的学生。
这一回,我迅速地站起身来,站得笔直。我在等待着长方脸如气球一般“嘭”地爆炸。我很兴奋,很期待听到这样的爆炸声。这一回,长方脸没有如期爆炸,他站在讲台上,打量着我。我纳闷儿了:“长方脸要改变策略了?”果然,没有爆炸开来的长方脸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都初二了,再不认真,就真的补不起来了。”
我假装没有听见,自顾自地看着窗外的长江,还把脸扬了扬。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长方脸有些无奈,他把手里的白板笔一挥,说:“你坐下,你坐下……”
我准备坐下来。但我总觉得长方脸的语气里有那么一点不对劲,仿佛只要我坐下了他就胜利了。我不能让他胜利!我要让他惨败!
我没有坐下。我就这样站着。
长方脸不知道是沉浸于他的数学海洋,还是原本就没有想让我坐下的意思,或者是根本就不屑于看我是坐着还是站着,总之,一直到下课,他都没有理会我。
是的,如果我认真上数学课,就不至于被长方脸喊“起立”了。
其实,我倒是希望经常听见长方脸喊“圆圈儿,起立”。我喜欢站着上课。我站起身来,刚好可以看到窗外的长江,看到长江里过往的船只。一边听课,一边看船只,不是很好吗?总比一边听课一边在心里听见家里的吵闹声哭喊声要好吧?所幸的是,我没有一心三用的天赋,如果有的话,那就真是糟糕透了。
十一点三十分。我从门缝里往外看,客厅里依旧烟雾弥漫。茶几上的烟,换了个牌子。休闲厅里“嘁嘁嚓嚓”的声音也还在。我不知道我的妈妈这些年来有没有练就一口铜牙铁齿?她到底嗑了多少瓜子?我没办法估算,就如我没办法估算爸爸抽了多少烟一样。
我没有睡意,因为我在等待。我拿出数学书,翻到今天的数学课程,非常认真地复习起来。虽然我一边看长江一边听课,我还是听懂了一部分,毕竟长方脸讲得太好了,如果你一直听他讲课,你不懂都不行。说来也奇怪,这样的深夜,这样的学习方式,仿佛极为适合我。我只看一遍,便把今天的数学知识全部看懂了。我甚至觉得,如果让我上台去给大家讲,我可以讲得跟长方脸一样好。
“哗啦啦——”
休闲厅里传出了响声。
我不用出去看也知道,玻璃桌上的那些瓜子,全部牺牲了。
没有出乎我的预料,最先忍不住的,还是在休闲厅里嗑瓜子的妈妈。也许,她是把嘴巴都嗑疼了才发火的吧?
客厅里抽烟的爸爸,还是很冷静地抽着烟。这也是我预料中的。
“于老二!”妈妈喷怒地吼了一声。
爸爸排行老二。
遗憾的是,于老二并没有发声。
“这日子过还是不过?”妈妈歇斯底里般地喊道。
“哇——”对面栋楼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我想,应该是妈妈把别人家的宝贝从睡梦中惊醒了。
于老二继续抽烟。仿佛这日子过与不过,不由于老二来回答,答案都在那些烟雾里。
这时候,我想睡觉了。战争终于爆发,我也不可能再好好地做作业好好地复习功课了。我总是选择这个时候关灯睡觉。
“于先树,你来评评理。”妈妈一下子撞开我的卧室门,“啪”的一声按亮了我卧室里的灯,大吼,“你说,这日子还过不过?”
此情此景,我已经习惯了。我假装没有听见。妈妈像以往一样掀开我的被子,大声问:“你说,这日子还过不过?”
许多时候,我都选择不回答。但今天我想回答,我想也没想,便说:“随便你们过不过。我要过。”
“我跟谁过?”妈妈问我。
“我自己过。”我说。
妈妈仿佛被我噎住了。她愣了几秒钟,便又朝客厅冲去。
“于老二,你说话呀!”
于老二当然不会说话。因为于老二只要开口说一个字,劈头盖脸而来的便是一百个字一千个字,让他招架不住。因为有了经验,所以,于老二有着坚强的意志,咬紧牙关不开口。
我听见了打火机的声音,于老二又点燃了一支烟。
于是,妈妈开始各种闹。
于是,于老二准备离家出走,临走时依旧不忘用眼神儿叮嘱我:“看紧你妈妈,死了,你就没有妈妈了。”
我假装不理于老二。
“砰——”
听到于老二的关门声后,我会飞快地起床来,盯着妈妈。妈妈会在沙发上哭,我照例打扫休闲厅。我不用扫把,我用手捡,我一粒一粒地捡着地上的瓜子和瓜子壳。我已经练就百捡不厌的好脾气了。最初的时候,我用扫把,三下五除二地胡乱地把瓜子和瓜子壳扫到墙角。后来,我会慢慢地把瓜子和瓜子壳扫在屋中央,一边听妈妈哭诉,一边欣赏着那些瓜子和瓜子壳。再后来,我就着妈妈的哭诉,一粒一粒地分捡着瓜子和瓜子壳,仿佛每捡起一粒瓜子,便代表着于老二的一个过错,每捡起一片瓜子壳,便代表着妈妈的一个委屈。
一开始,我还有点睡意。而后,越捡越清醒。捡着捡着,我发现快捡完了,我把捡进零食盘里的瓜子重新倒在地上,继续捡,一粒一粒地捡。
妈妈的哭诉声停止了。她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照例拿来一条毛毯,盖在妈妈身上。这条毛毯就放在单人沙发上,它每天都在随时待命。
三点了。算是深夜了吧。现在,偌大一个家,都是我的天下了。我坐在阳台上,望着夜空。我一直觉得,夜空中住着一个小孩,一个跟我一样的小孩。小孩的爸妈也刚吵过架,小孩的妈妈把星星撒满整个夜空,小孩的爸爸离家出走,剩下小孩在捡星星,一颗一颗地捡。当我们看见夜空有星星的时候,便是小孩的爸爸妈妈在吵架。当星星们都不见了的时候,定是被夜空中的小孩给收捡起来了。此刻,夜空里没有星星。我想,夜空里的小孩,也跟我一样。我望着夜空,他望着大地。
我和夜空中的小孩对望。我甚至和夜空中的小孩对话。
“喂,小孩。”
“喂,圆圈儿。”
“小孩,谁把星星打翻了?撒满了整个夜空。”
“是我的妈妈。”小孩说,“你们家的瓜子也被打翻了吧?”
“是的。撒满了休闲厅。”
“圆圈儿,你还不去睡?”
“你也没睡呀,小孩。”
“圆圈儿,我们聊聊吧。”
“好呀,小孩。你想聊什么呢?”
“不要聊爸爸妈妈。”
“好的,不聊他们。”
“圆圈儿,此刻,你最想做什么?”
“小孩,我只想和你聊聊天。”
“噢,我们不是正在聊天么?”
“是的小孩。我想和你玩个游戏。”
“好的,游戏开始!”小孩说,“圆圈儿,起立。”
听到这句,我想也没想,马上就站了起来,而且站得笔直。
“圆圈儿,起步走!”
“小孩,我该往哪里走?”我迷惘着。
“圆圈儿,难道你没有方向?”
“我迷路了。”
停了片刻,小孩说:“其实,我也跟你一样,没有了方向。”
“小孩,我们该怎么办?”
“圆圈儿,我们还是原地就坐吧。”
“好的,小孩,我要仔细地看看你的世界,那个星星被收捡干净了的夜空。”
“好的,圆圈儿,我也要仔细地看看大地,寻找那个深夜四点还亮着灯的窗户。”
……
我在没有星星的夜空中迷了路。
一缕撕破夜空的晨曦把我惊醒。
我打开冰箱,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用冷水洗了把脸,背着背包,出了家门。我提前一站下了公交车,朝那个热闹的广场走去。
这里的确热闹,一向是老年人们“补课充电”的地方。今天,这里依旧坐满了老年人,他们手里都拿着几页花花绿绿的宣传纸,眼睛都望着前方那个拿着喇叭正在讲话的中年人。这个精瘦的中年人一看便不是省油的灯,他一手拿着喇叭,一手拿着一个极小的玻璃瓶,正在给老人们讲着精油的妙用:“我的爹呀我的娘呀,我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不然,我怎会把这么好的秘方送给你们?还是白白地送给你们用。这神油啊,头疼抹头脚疼抹脚,关节疼抹关节肚皮疼抹肚皮,哪里疼就抹哪里,分分钟见效……第一瓶不要钱,第二瓶打五折,第三瓶打八折,第四瓶全价,第五瓶又不要钱……”
那些老年人兴奋起来了,仿佛马上就可以得到治百病的神药,仿佛眼前这个就是疼他们孝他们的儿子。
“我是谁的儿子?”我不禁问自己。
我是于老二的儿子吗?好像是,因为平时我都叫他“爸”。好像又不是,我一个人一粒粒地捡瓜子的时候,于老二在哪里?他以为我捡瓜子是一种快乐?嘁!
我是沙发上那位哭得昏睡过去的女人的儿子吗?好像是,因为平时我都叫她“妈”。好像又不是,她经常哭得昏天黑地,时常哭睡在沙发上,有没有考虑我睡了没有?有没有考虑我吃了早饭没有?有没有考虑我从家里出来到了学校没有?唉!
我离开了这些“认贼作儿”的老年人,沿着公交车道往学校走。
校门口外挤满了小推车,卖包子馒头的,卖油条豆浆的,卖面包蛋糕的……各种叫卖。我摸了摸口袋,除了一串钥匙和一张公交卡外,别无他物。
“没吃早餐啊?又没带钱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
我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买一块蛋糕,要巧克力味儿的。再来一盒牛奶,要原味儿的。”
巧克力味儿的蛋糕,原味儿的牛奶,都是属于我的味道。
“先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对付长方脸。”那个声音说。
我接过蛋糕和牛奶,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给我买蛋糕和牛奶的,是我以前的同桌丁苏。
“我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你都不把我当同桌了,我还给你买早餐。”丁苏站在一旁,一边看我吃早餐,一边说,“下次如果我忘了带钱,你可以买一份早餐给我。记住,我喜欢吃草莓味儿的蛋糕,外加一盒老酸奶。你可以以此谢罪,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免了你抛弃同桌这一死罪。”
丁苏是我曾经的同桌。也因为我,她没有了同桌。当然,我也没有了同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喜欢站着上课。有时候是被老师罚站,有时候是我自己罚自己站。站着上课的感觉很好,我可以一边听课一边看窗外的长江,看长江里过往的船只,甚至可以跟那些船只对话。每一次我站着听课,都会影响到我的同桌丁苏。老师过来招呼我坐下,会影响到丁苏;老师过来批评我,会影响到丁苏;老师愤怒的时候把白板笔朝我扔来,会影响到丁苏;老师无可奈何地朝我这边看的时候,我觉得也影响到了丁苏……于是,我搬开了,搬到了那个站起来可以看长江的最佳位置。于是,我背负上了抛弃同桌的罪名。在丁苏看来,这是死罪。
班主任找我谈过话,我的态度很坚决:如果不让我坐在那里,我就搬出教室去。班主任请来了我的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一进学校,班主任还没有吵他们,他们自个儿就吵了起来,一直吵到班主任的办公室。我很想替他们不好意思,然而我替不了他们。班主任费了很多功夫才劝住架,还没来得及说我的事情,爸爸便接了个电话离开了,妈妈便开始向班主任哭诉……
说远了。
我吃了丁苏买的早餐后,便跟她一起进了校园。
“什么时候搬回来?”丁苏问我。
“没想好。”我说。
“好吧,我原谅你。”丁苏说。
“难道我有错?”我有些好奇。
“你没有错。我改一下:我原谅我自己。”丁苏说完这话,笑了。我不知道她是在笑我,还是在笑她自己。我也管不了这些了。
上午的第四节课是数学课。长方脸还是那张长方脸。师生相互问候过后,我便没有坐下来。这节课,我想站着上课,一边听长方脸讲数学,一边看长江里那只货轮,它满载着货物,简直是在蜗行。我想,如果我不一边听数学课一边看货轮,我的脑子里肯定会挤出许多东西来:比如昨天晚上弥漫着烟雾的客厅,比如那些撒了一地的瓜子,比如沙发上的哭诉声,比如跟夜空中的小孩的聊天……我不愿意这些东西再蹦出来,如果它们蹦出来,一定会扰乱江面的平静,一定会扰乱货船的前行,它已经超载了,再有什么波折,定会翻船。我望着那艘货船,小心翼翼地望着它。
“圆圈儿,坐下。”长方脸大喝一声。
我假装没有听到。我想,我一分心,那货船就会翻。
“你这样站着,影响我讲课。”长方脸生气地说。
我不是假装没听到。长江里那艘货船,我感觉它在倾斜呀,可不能分心呀,万一……
“圆圈儿,你给我坐下!”长方脸从讲台上走出来,朝我这里走来。
天啊!长方脸刚走到我面前,我发现江中的那艘货船,倾斜得越来越厉害,我看见有橙色的烟雾从货船上升起……
我的心一凉。我不等长方脸有任何动作,我自己便坐下来了。我没有坐到椅子上,而是直接坐到了地上。
“圆圈儿,起立!”
长方脸的命令,仿佛是在梦中。我努力使自己清醒,却怎么也清醒不了。我满脑子都是那艘倾斜的货船的影子,我看见那橙色的报警烟雾升上了天,在天空中盛开成令人颤栗的花朵……
当那橙色的花朵还盛开在我的脑海里的时候,我听见了班主任的声音:“于先树,你爸爸打电话来让你赶紧回家,走,我送你……”
班主任扶着我的胳膊,让我站起身来,再扶着我的胳膊,把我弄出了教室。我一边走一边还惦记着江中的货船,它正处在危险中吧?它翻了没有?
班主任开车把我送到小区门口。
走到家门口,氤氲在我脑海里的橙色烟雾,还没有散去。
家门敞开着。妈妈骑坐在窗台上,一条腿已经翻到了外面。
“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妈妈歇斯底里地吼着。妈妈的声音已经嘶哑了,他们应该是吵了许久。
于老二,我的爸爸,他站在客厅里,狠狠地抽着烟,他的脸上没有惊恐,有的只是无奈。
“去劝劝你妈。”爸爸对我说。
请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一幕?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此刻,我最关心的,还是江里的那艘货船,它到底怎么样了?救援队到了没有?货船上的人和物都平安吗?
“去劝劝你妈。”爸爸重复着。
我敢肯定,妈妈不会往下跳。她就连我爸的钱包里少了一百块钱都会唠叨上好几天的人,她会舍得她这条命?这条命绝对不只值一百块钱吧?
我没有过去劝。我径直进了自己的卧室,把房门关好,从里面反锁死。我准备补一觉。昨晚一夜没睡,此刻,睡意正浓。
睡梦中,夜空中的小孩来找我聊天了。
“圆圈儿,跟我说说,你为什么叫圆圈儿。”小孩说。
“好吧。”我说,“刚上初一的时候,我也是大半夜捡瓜子和瓜子壳,捡了整整两果盘。第二天数学测试,我看着那些数字,那些线条,那些字母……一个个都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
“你怎样对付它们呢?”小孩打断了我的话。
“我想到了唐僧的紧箍咒。于是,谁张牙舞爪,我就画个圆圈儿把谁给箍上。就这样,我在数学试卷上画了许多圆圈儿,交卷了。”
“然后呢?”小孩问。
“试卷发回来的时候,得分那一栏里,也画着一个圆圈儿。”我说,“长方脸把试卷递给我的时候,脸都气成了圆形。”
“然后呢?”小孩问。
“然后,长方脸就叫我圆圈儿。”
“圆圈儿,你就那么不喜欢数学吗?”小孩问我。
“我喜欢数学,我非常喜欢数学。”
“那你为什么要跟长方脸作对?”
“我不是在跟长方脸作对,我是在跟自己作对。”
……
“砰砰砰——”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和小孩的谈话。
“于先树,出来!”是妈妈的声音。听声音,她应该是从窗台上下来了。
“于先树,出来!”妈妈吼道。
我也正好想上卫生间,便打开了房门,朝卫生间走去。
等我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妈妈拉住我,把我按在沙发上坐下,大声问我:“你说,我跟你爸该不该离婚?”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知道,我的回答根本起不到作用。如果他们离婚真需要征求我的意见,明摆着就不用闹也不用离婚了。
“你说,我们离不离?”妈妈继续质问我,仿佛这婚是我要他们离的一样。
“你说啊,到底离不离!”妈妈又歇斯底里起来。
我想了想,淡淡地说:“你们抓阉儿决定吧。”
说完,我进了自己的卧室,反锁上房门,又开始跟小孩聊天。
“小孩,今天晚上,你还会收捡星星吗?”
“应该会吧。”小孩说,“你呢?还会捡瓜子和瓜子壳吗?”
“应该会吧。”我说。
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打算收捡星星了。”小孩说。
“为什么?”
“我想把满天的星星留给你,当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的时候,就可以数天上的星星了。”小孩说。
“然而,我还是要把瓜子一粒粒地捡起来。”
“噢……”
“然后,我和你,我们,一边嗑瓜子,一边数星星。”我说。
“这样,我们就有我们自己的生活了。”小孩说。
“是的,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世界。”我说。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下了公交车,走到校门口,买了两个蛋糕——一个草莓味儿,一个巧克力味儿。我还买了两盒奶——一盒老酸奶,一盒原味儿牛奶。